新的一年到來,化學競賽的成績和學期期末成績一起出來,南灼在全市裏排名第三,成功晉級全國的複賽。推薦他去比賽的化學老師特別高興,複賽在三月,老師反複叮囑南灼好好準備。

蕭過考得也很好,期末在年級裏排到了十幾名。班主任非常欣慰,這兩個人一開學就捅了不小的婁子,誰知道後麵不僅沒再惹事,成績還一個賽一個的好。

放假前兩天蕭過在廣場上教南灼騎車,趕在放學後天黑前的兩個小時。南方的冬天溫度比不上北方的低,但並不是不冷,而且沒有暖氣,人們在室內有時候都打哆嗦。

南灼裹著黑色的棉服,深灰色的厚圍巾是蕭過的,把他半張臉都遮住了。他把手插在口袋裏,麵無表情地看蕭過給他做示範。

蕭過跳下車,讓南灼上來試試。

南灼皺著眉,說:“我不想學。”

“為什麽?”蕭過推著車到南灼麵前,南灼已經為了學騎車的這個問題和他別扭了一路了。蕭過說:“不難的,你上來蹬幾下就學會了。”

南灼依然皺著眉看他,眼裏很防備,說:“我不敢,我怕摔。”

這話其實蕭過是不信的,他說:“我扶著你,你不會摔。”他拍了下車座,“會騎車之後特別方便,能去好多地方,到時候咱倆一起騎......”

然而南灼忽然抬高了聲音,問:“什麽意思?”

蕭過懵了一瞬,問:“什麽什麽意思?”

“你讓我學騎車,好自己出門?”南灼的眼神驀然變得有點狠,“你以後不想載我了?”

從中秋節後蕭過就開始每天接送南灼上下學,汪師傅的車根本不再坐了,一輛二八杠騎得很開心。但他沒想到南灼會在這個點上炸毛,心裏一慌,說:“不是啊。”

南灼問:“那是什麽?”

他問完了也不等蕭過回答,抬手壓下圍巾,露出雪白的臉。他的下眼瞼泛著比平時更深的紅,整個人都繃緊了,像是隨時會撲過來和蕭過撕咬在一起。

蕭過終於明白過來了,南灼不想學,是還想坐他的車。

這幾個月除了在學校和在家的時間,南灼基本都和他在一起。如他所願,南灼在他身邊越來越放鬆,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孩子,並且對他展現出了帶著些許霸道的隱秘的依賴感,會在他車後麵緊緊抱著他的腰,會在他打球的時候躲在教學樓門廊下看,會把吃不完的東西遞給他並且盯著他吃掉,會不喜歡蕭過和別的朋友聊長時間的天。

在他漂亮而冷漠的皮囊下麵,是尖銳的敏感。

蕭過不知道自己心裏是高興還是心疼多一點,他快速地把自行車停好,然後走到南灼麵前,給他把圍巾整理好。

“幹嘛?”南灼和他擰著來,去掰他的手,紅著眼說:“你的圍巾,還給你,反正你都不和我做......做朋友了。”

蕭過一把握住他的手,低聲說:“戴好。”

雖然他很少這樣,但蕭過低下聲音的時候就代表他的話沒得商量。南灼知道這一點,倔強地用一種受傷又凶狠的眼神和蕭過對視,但手上已經鬆了力氣。

蕭過說:“我沒有說不載你,我會一直帶著你,隻要你想。”

南灼還被他用力地攥著手腕,皺起眉頭,說:“但是你讓我自己學騎車。”

“那是因為,”蕭過臉上有點紅,“我想和你趁著寒假騎車去臨市。”

南灼不掙紮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等著他說下去。

“就、就是這樣,”蕭過說,“我聽我爸媽說有年輕人結伴騎行去臨近的城市旅遊,一路上隨時可以看風景,特別有意思。咱們去臨市的話可以沿著海岸線走,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帶上帳篷,不用擔心住的地方,我都問清楚了。這不是要放寒假了嗎,我就想和你,那個,和你一起去。”

“哦。”南灼沉默了幾秒,說:“那你怎麽不早說。”

蕭過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本來想等你學會了再告訴你的。”

他慢慢地鬆開了南灼的手腕,兩個人手指蹭觸,南灼的手冰涼。蕭過把圍巾給他堆好在下巴處,然後從兜裏掏出了自己的手套給南灼戴上。

類似這樣的動作已經是他們之間的習以為常,南灼乖乖地伸著手,五根白弱修長的手指微微分開,讓蕭過給他戴上手套。

他右手食中二指的傷口已經不見了,就像南灼自己說的,這具身體有它的神奇之處,任何傷疤也無法在它上麵長久地留下痕跡。

棉線手套已經在蕭過的大衣口袋裏被揣了很久,溫暖得恰到好處。南灼舒服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動作有點像貓咪在伸縮爪子。

蕭過還垂著眼,也有點不開心,說:“我沒有不和你做朋友。”

南灼伸手碰了碰他大衣的袖子,等他抬了眼,說:“對不起。”他的聲音很小,“但我寒假有別的事。”

蕭過愣了,他是真的想帶南灼去騎車,不止是為了看風景,也為了讓南灼心情好,然後和南灼說些他想說很久了的話。他旁敲側擊地問過蕭思業和楊璿,明白說那些話是一件很嚴肅但也很浪漫的事,可以在海邊,周圍不要有別人,讓對方有時間和空間思考。

現在南灼說不去,蕭過也隻是點點頭,說:“啊......那、那好吧。”

但出乎意料地,南灼說:“暑假去吧,我下學期好好和你學騎車。”

蕭過笑了,說:“行。”

“這個寒假,”南灼慢吞吞地說,“你想和我一起去我的老家嗎?”

冬日朔風掠過他無可挑剔的臉龐,眼眶和鼻尖被凍得通紅,整個人的氣質比兩個人剛認識的不知道柔軟了多少倍。蕭過有點愣神,嗯著聲點了點頭。

***

兩個人要去七河村,春節前出發,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年末二十八那天剛好到,呆兩天就回來。

蕭家的父母做生意不回逾方市,陳芳一的KTV春節正是賺錢的時候。辭舊迎新,兩個少年都不想在沒人的家裏自己過節。

楊璿聽說兒子要去什麽村子,還是有點擔心的,但聽說是和同學一起,而且是同學老家,還是同意了。其實她的意思是讓汪師傅跟著一起去,蕭過沒讓。

至於陳芳一,隻要人丟不了,她並不在乎南灼去哪兒。

兩個人買的票是軟座,春運已經開始了,後麵硬座的車廂裏擠滿了人,但前麵還算清淨,床鋪側邊的門一關,可以躺下睡覺。一個包廂四個人,蕭過和南灼買了同側的上下鋪,對麵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妻帶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過春節回縣城老家。

火車迎著朝陽開出逾方市,風景變得開袤,大海一直在視線可及的地方,冬季冰冷的浪潮浸濕了雪白的沙。車廂的門開著,另一側的窗外是枯金的草野,不朽的蘆葦搖曳在風裏,掩著背後的水塘和淺藍天空盡處的綽約遠山。

中午的時候車廂裏的人都買了盒飯,南灼說不餓,一直把頭抵在玻璃上盯著窗外。

“不餓也吃一點,”蕭過給他把一次性筷子拆開,“有糖醋藕。”

南灼頭也不回,說:“你吃吧。”

蕭過給他把飯盒餐具都擺好,那架勢就差喂到他嘴裏。對麵的孩子媽媽看見了,笑著問:“你們是兄妹吧?”

南灼的大衣已經脫了,裏麵穿著黑色的高領衫,他的頭發很久沒剪了,快到肩膀,側臉又白又好看,很容易認錯。蕭過的表情一僵,還沒等他糾正,南灼已經從窗邊轉了目光回來,說:”兄弟。”

他的聲音並不女性化,說完這句又把臉轉回去了。

孩子媽鬧了個紅臉,驚歎的同時道了聲歉。她把兩個人好好看了看,還是覺得長相實在差太多,就問:“表兄弟吧?”

蕭過看向南灼,南灼這次沒回頭,嗯了一聲。

“哦哦,我說呢!”孩子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情真好啊,你看你哥這麽照顧你。”

這話南灼沒接,他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冷情,站起身往外走。

蕭過伸手拉了他一下,說:“吃點東西。”

“你吃,”南灼說,“我惡心。”

外麵的過道裏有可以放下來的小凳子,南灼把車廂門關上,還是頭靠著玻璃坐。蕭過幾秒鍾後出來了,拎著南灼的外套蓋到了他身上。

“怎麽惡心了?”蕭過蹲他麵前。

“沒事,”南灼沒看他,“你去吃飯吧。”

蕭過把他身邊的凳子拉開,說:“我陪會兒你。”

南灼點點頭,往蕭過那邊靠了靠。

他沒跟蕭過說,但他討厭這趟火車,討厭這上麵一切的氣味和觸覺。上一次他坐上來的時候是相反的方向,火車從七河村上麵的縣城往逾方市開,他跟著南宏祖,因為上車的時候絆了一跤而當場挨了一個耳光。

但那個時候的南灼已經對挨打這件事出現了心理上的麻木,從那個雷電交加的雨夜到他跟著南宏祖踏上火車,不過十幾天的時間,那就是他接受並習慣自己被父親虐待這一事實的時長。

一直到晚上南灼也沒吃東西,精神有點萎靡。對麵的小孩鬧著不睡,蕭過就讓南灼去上鋪,能安靜一點。

然而上鋪晃得很厲害,反胃感越發明顯,南灼的太陽穴疼得一直在跳。他閉了眼就能看見南宏祖的臉,那雙如同毒蛇一樣的眼,還有皮包骨但能帶來暴虐劇痛的手。

“來,兒子。”那次的列車上,南宏祖鎖上他們車廂的門,裏麵就他們兩個人,然後他從提包裏拿出幾樣東西,依次擺開在桌上,對南灼說:“我好好教教你。”

就是在那列火車上,南宏祖給南灼上了第一課。兩個小時後,南灼已經獲得了很多新的技能——區分冰糖和冰\\毒、從任何白色的粉末中辨認出海\\洛\\因、拆解組裝手\\槍並上膛、快速打開和握住折疊刀,以及如何在褲腿或者靴子裏藏刀。

而那個時候的他,還沒有上過一天學,認識的字不超過二十個。

幸或者不幸,他在南宏祖教他的那些方麵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南宏祖非常滿意,把那把折疊刀交到他的手上,然後用涼得仿佛浸了冰水的手拍了拍他的臉。

南宏祖用一種沙啞可怖的聲音說:“很好。”

這兩個字從那張散發著惡臭的嘴裏被說出來,形成了吞噬南灼的巨大漩渦。它們是南宏祖對南灼的肯定和誇讚,它們確認了南灼是天生的怪胎,與世間的一切美好背道而馳。

無數齒扉張開,令人作嘔的唾液噴出來,不計其數的“很好”敲擊著耳膜。南灼感覺自己在飛速旋轉,他跪地蜷身,雙手緊緊地抱著頭以作逃避,但都無濟於事。

一聲急促的“南灼”突兀地打破魔咒,有人不放棄地叫著他的名字。南灼渾身顫抖起來,他一身冷汗地在一片黑暗裏睜開眼,應激似的想要坐起來,結果和一個人結實地腦門撞腦門,咚地一聲。

南灼嚇壞了,頭暈腦脹地又仰倒下去,結果被人托住了身體。

“是我,”不知道什麽爬到了上鋪的蕭過低聲說,“是我。”

應該已經很晚了,車廂裏一片黑暗,對麵一家三口的呼吸聲很清晰。蕭過撐著一隻手臂伏身在他上方,一手托在他背後。

月華從窗外瀉落進來,兩個人借著這點亮看清了彼此的臉。南灼額頭上的冷汗被蕭過抹去了,他的胸膛還在起伏,蕭過依舊撐著身,低聲問:“你剛才在喊,是不是做噩夢了?”

“嗯......”南灼注視著蕭過烏黑明亮的眼,蹭著枕頭點了點頭。黑暗裏的觸覺比任何時候都要敏感,蕭過的身體溫熱堅硬,罩得南灼嚴嚴實實。

單人鋪很窄,南灼仰麵的時候和蕭過幾乎抵著額頭,他蒼白的臉和脆弱的神情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月光和蕭過的視線之下。

“沒事了。”蕭過感謝此時的黑暗掩蓋了他發燙通紅的臉,他並不會問南灼噩夢的內容,隻是慢慢地安慰,反複地說:“沒事了,南灼。”

“我......”南灼閉了閉眼,模糊地說,“我想吃糖。”

他喜歡吃甜的,但他從來沒有接過任何人的糖,包括蕭過,這一點其實一直讓蕭過覺得很奇怪。然而蕭過笑了起來,從他背後抽了手出來,從口袋裏摸出了什麽。

他說:“給。”

牛奶的味道隔著糖紙也能被聞到,南灼看到了包裝紙上的大白兔,驚訝地問:“你怎麽......”

蕭過撐不住了,改成跪在南灼身側,說:“本來想給你買點甜的,但餐車那邊賣的就隻有這個了。”

天花板低,他得彎脖子。他垂手撥開了南灼臉側被浸濕的頭發,說:“我看你不吃別人給的糖,這次破個例,好不好?”

他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和南灼說過話,南灼愣愣地和他對視,點了點頭。

然後南灼把糖舉起來,說:“你給我剝。”

蕭過就給他把糖紙剝了,也不用他自己再伸手,把糖放進了他嘴裏。味蕾汲吸著解藥一樣的味道,南灼使勁兒地舔著嘴唇,享受地眯了下眼。

他吃到了糖,但還沒有滿足。

狹小的空間不適合藏匿任何情緒,南灼攥住了蕭過的衣擺,說:“你別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