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灼愣住了,很久都沒有說話。自行車的鞍座比後架高,再加上兩個人原本的身高差距,他要仰著臉和蕭過對視。

蕭過聲音抬高了一點,陽光鍍在他周身,他就是那個最純粹而意氣風發的少年。南灼挨著這樣一個人,眼也被溫暖的燼暉點亮,仰視著蕭過的時候看上去有些許懵懂。

“做有價值的人,做有價值的事,這就是活著的意義。”蕭過說,“就像滕叔叔一樣。”

然後他重新踩上腳踏板,南灼伸出手扶著他的腰,沉默了很久,用力地“嗯”了一聲。

蕭過把自行車拐到大街上,南灼在他背後悶聲問:“你以後想做什麽?”

他們緩慢地騎行在城市的殘陽裏,蕭過認真地想了想,說:“我爸媽想讓我跟著他們做生意。”

“哦,”南灼說,“我問的是你。”

“我......”蕭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說,“我其實挺想當老師的。”

南灼一愣,問:“教小孩啊?”

蕭過想了一下那個畫麵,覺得非常違和。他又笑了笑,說:“大學老師吧。”

南灼說:“那是教授。”

蕭過說:“嗯。”

南灼問:“你想教什麽學科?”

“物理吧,”蕭過回答,“我物理成績最好。”

南灼用上著石膏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背,說:“挺適合你的。”

蕭過忍住沒回頭,問:“為什麽?”

“感覺你能鎮得住學生,”南灼說,“他們應該都怕你,班裏紀律好管。”

蕭過說:“大學生不用守紀律。”

他們周圍都是下班回家的人,自行車穿梭在晚高峰裏,有種絲滑的輕盈感。風帶著嗚聲掠過耳畔,南灼忽然說:“我想上大學。”

“我想上大學。”南灼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仰起脖子看著天空。他被黃昏的光晃得眯眼,啞著嗓子說:“我想上大學。”

蕭過把車騎得很穩,慢吞吞地問:“你大學,想考哪所學校。”

這是高中生最常被問也最常問別人的問題,南灼還仰著頭,歎息一樣地說:“啊......不知道......但是我要考到首都去,離開這兒,離開逾方市,離開陳芳一,離開所有人。”

蕭過車頭歪了一下,又被他一把掰回來。南灼把他的腰摟得更緊了點兒,繼續說:“公安大學在那裏,滕叔叔是公大畢業的。”

蕭過問:“那你以後要當警察嗎?”

南灼把頭低了回來,說:“不當......我當不成。”

蕭過沒想那麽多,問:“為什麽?”

他感覺到南灼把臉貼上了他的後背,但隻是幾秒,然後就又離開了。

南灼說:“當警察要求家裏三代以內不能有罪犯。”

南灼把話停在這裏,背後的意思讓人震驚,但蕭過能聽出他的壓抑,沒有再談這個話題。沉寂中風過梧桐,金翠相間的葉簌簌地響在道路兩側,自行車從下麵駛過去,軋過今日地麵上最後的光。

亮色和陰影斑駁地灑在兩個人身上,南灼先打破這場沉重,抬手碰了一下蕭過僵硬的背,問:“你呢?以後要留在逾方市嗎?”

“我也想出去上大學,”蕭過想了想,說,“去首都。”

南灼訝然怔住,他問:“你去過首都嗎?”

“去過,”蕭過聽起來放鬆了一些,“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然後初三那年的暑假又去了一次。那時候我爸媽生意有了起色,忽然就有錢了,帶著我去首都旅了一次遊。我們去看升旗了,一到那兒感覺氣氛都不一樣了,特別莊嚴。還有故宮,我們是下午去的,本來以為北方不會特別熱,結果我媽差點曬中暑,故宮太大了,幾天幾夜可能都逛不完。”

他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說:“首都的東西比逾方市貴,很繁華的地方,吃的用的都和這裏不一樣,稻香村挺好吃的,但是特別噎,我爸媽給我買了一堆......”

南灼問:“稻香村是什麽?”

“一家賣點心的店,首都本地的老牌子。”蕭過說,“那時候我家有錢了,我爸媽花錢都是報複式的,買了好多東西回來。首都其實要什麽有什麽,他們買東西都不看價錢的,我一個小孩比他們都算得清賬。不過現在各個城市都發展了,什麽都普及了。我媽說她小時候跟著親戚去了趟首都,自帶糧票,然後發現了一種零食特好吃,紅色的又軟又酸,包在塑料紙裏,後來才知道是果丹皮。”

這些充滿煙火氣的生活細節讓南灼很向往,他說:“聽上去不錯。”

蕭過說:“我們一起到首都念大學的話,我可以帶著你玩。”

南灼看不見蕭過說這話時的表情,但他在低沉的聲音裏聽出了輕微緊張的顫抖。南灼笑了,說:“行。”

他頓了頓,又問:“你們家以前很窮,是嗎?”

這麽問也許並不禮貌,“窮”這個字是令多少人敏感的字眼。但蕭過並不在意,說:“是。”

他說:“我爸媽都不是特別有文化,年輕的時候都在電子廠工作,真的沒錢。我小時候家裏就一張床,我做作業的桌子其實就是更高的板凳,抵著大門,我寫作業的時候家裏不能進出人。我爸媽之前也很忙,班上一開家長會就我這兒空著座位......不過我不講究那個,用功讀書就行了。”

他回憶這些的時候非常坦然,而且竟然還帶著笑意。南灼盯著他稍微浸了汗的後背,很輕地“嗯”了一聲。

經曆並不對等,但各人有各人的苦難,賣力騎著車的少年根本不是南灼說的“寶寶”。他並非沒有籠於頭頂的陰霾,但他知道如何不讓這樣的陰霾成為他的一部分。這是南灼無法擁有的光,因為南灼已經錯過了亡羊補牢的時候,特殊而悲慘的童年化作無期的夢魘,侵入骨骼和心田。

所謂麵由心生,南灼蒼白皮膚下的靈魂也枯萎冷硬得像一具在冰窖中保存的屍體。

***

蕭過把南灼送到家的時候剛好天黑,南灼進門的時候客廳黑著燈,默認房子裏沒人。陳芳一大概已經到KTV去了,馮阿姨平時不住這裏,這會兒應該已經回家了。

他把燈打開,結果發現陳芳一站在一層陽台的落地窗前。南灼嚇了一跳,趁著陳芳一轉身的功夫後退了一步,說:“媽。”

陳芳一在自己家也打扮得很精致,她身姿嫋娜地從陽台進來,說:“回來啦?”

這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話,有點不友好。南灼沒接話,點了點頭。

陳芳一坐在沙發上,問:“同學送你回來的?”

南灼蜷曲起手指,再次點了下頭。

陳芳一問:“你那同學叫什麽呀?”

南灼抿了抿嘴,說:“蕭過。”

“哦,蕭過。”陳芳一的臉在光下泛著美麗的光,她問:“是上次幫你打架那個男生吧?”

南灼沒想到她還記得,說:“對。”

陳芳一問:“你跟他去哪兒了?”

茶幾上放著幾盒月餅和半瓶紅酒,南灼站在邊上,目光掠過去,看向陳芳一,說:“碼頭那邊。”

“你們關係挺不錯的啊,”陳芳一給自己倒酒,“以前沒聽說你周末和誰出去。交朋友了?”

南灼愣了一秒,說:“嗯。”

“你是真聽不懂我的意思?”陳芳一挑了下眉,“我是問你——交朋友了?”

最後四個字被說出來的方式不一樣,南灼明白過來了。然而他麵不改色,說:“就是同學。”

“同學?同學他騎車送你?到家裏找,大早上的在外麵等你,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馮阿姨都跟我說了。”陳芳一噗嗤一聲笑了,說,“同學他替你那麽打架?哦對,一說這個事,你手怎麽樣了?”

南灼說:“快好了。”

陳芳一皺眉,問:“不會落殘疾吧?”

南灼抬了抬指,說:“不會。”

“那就好。”陳芳一晃了兩下酒杯,再次問:“所以,你跟我說實話,你跟那個什麽蕭過是不是......”

南灼從被收養以來第一次打斷陳芳一說話,說:“不是。”

“唉,還是太嫩了哦,瞧這心虛的。”陳芳一搖了搖頭,前傾身體,問:“你喜歡男的,對吧?”

同性戀對於南灼並不是新的知識,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存在,從小時候七河村人對於他和南炎外表的議論,再到十一歲的時候開始上學,第一次被同齡男生扒衣服,他就已經明白了什麽。任何不被主流社會接受的都在他的成長裏占據了重要的部分,直至今日,他甚至已經在心理上脫離了正常的世界。

但他絕對不會向陳芳一坦白任何,所以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並不回答。

陳芳一喝光了杯中酒,毫不留情地問:“你長得比女的都好看,你對著女的能硬得起來?”

這樣直白的問題讓南灼皺起了眉,陳芳一再次問:“你跟他到底好沒好?”

南灼說:“沒有。”

“好就好了,我不攔著你談朋友,兩個男人又懷不了孕。”陳芳一站起身,她犀利而露骨,所言所為和“母親”二字所應該代表的相差甚遠。

南灼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說:“沒好。”

“行吧,”陳芳一看起來像是失去了耐心,“你說啥就是啥吧,孩子。”

“媽,”南灼有禮貌地說,“我先上去了,作業還沒寫完。”

陳芳一目送他,少年的背影有點太瘦了,從他被陳芳一帶回來開始,就是這麽瘦。陳芳一收養南灼的目的不純粹,她有她的原因,所以六年裏她一直和南灼保持著距離。她有時候說話很難聽,但南灼永遠對她恭敬又順從。陳芳一一直覺得這孩子很早熟,後來她逐漸明白了,是因為他眼睛裏的黯淡,就像是無波不見底的古井。

南灼樓梯上到一半,聽見陳芳一叫了他一聲。

他停下來,轉過身說:“媽。”

“好就好了,好了跟我說一聲,男的也無所謂。”陳芳一隔著段距離看他,說:“我寧願你跟男同學好,你也別到校外邊兒找那些老男人,聽見沒有?喜歡男的沒什麽大不了,男的和男的,或者女的和女的過的多了去了,你們就是結不了婚,過日子沒人攔著你。這個,喜歡誰的事,大多數都是天生的,而且你長成這樣,喜歡什麽樣兒的我都不驚訝。甭管什麽人,那不得隨你挑啊,反正總之,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

她想了想,又說:“但是你這個事兒吧,別到學校裏去說。人家都是男女,你們出個這,弄不好得被開除吧?要是被其他家長知道了估計得鬧,我可沒那個力氣對付他們,你給我省點心啊。而且高中談朋友很容易分開的,還不如等你到大學再說呢。我上次在學校見過你那個同學,就是個傻小子,那話怎麽說的來著,愣頭青。他是不是特沒勁?我看差點意思,男人也是要懂浪漫的呀。”

陳芳一在這方麵極其開放,盡管她表達得很差勁,說的內容也僅建立於她並不高尚的世界觀,但她已經把她知道的都說了,還夾雜著她市井的智慧。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和南灼說這些話,但她看見南灼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媽。”南灼的語速很慢,第一次真誠地說這兩個字:“謝謝。”

這是他記憶裏,陳芳一最接近母親的一次。

***

這次談話南灼往心裏去了多少隻有他自己知道,但他並沒有和蕭過保持距離。學校的功課重,大家的時間都很有限,但兩個人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親密,雖然沒有什麽交換的儀式,但他們都已經獲悉了對方不會分享給別人的過去。

秋天過完,垂葉幹枯後落盡了,逾方市裏似乎就隻剩下鋼筋水泥,和冬天的蒼穹是同種顏色。

十一月底的時候南灼去參加了化學競賽,他的手還沒好,但三根手指也夠拿筆了。出來的時候蕭過推著二八杠在考場外麵等他,保安對這個在外麵等了三個小時的男生印象深刻,問他們是不兄弟倆。

這話問完保安大哥自己先給否定了,搖了搖頭說:“不對,長得不像啊!”

蕭過和南灼都笑了,沒回答他。

蕭過問:“答得怎麽樣?”

南灼想了很久,忽然說:“很好。”

蕭過側臉看他,車差點沒推穩。南灼自己不知道,但他眼裏有種狠勁,自信的時候也帶著邪氣。

這是真的,因為他就是帶著狠勁去考的。寫字的時候手很疼,後背的汗濕了襯衫,但他就是要答完,還要答得好。

被人扒光衣服踩斷手指換來的名額,南灼緊緊地握著,不會對自己心軟。

“要不然太虧了。”他這樣對蕭過說,坐在自行車後麵仰臉笑了笑。

“嗯。”蕭過的耳尖很紅,不知道是不是凍的。他從書包裏往外拿東西,快語速地說:“你已經很厲害了,一定沒問題的......真的,你很厲害的。”

又熱又甜的豆漿裝在保溫杯裏,蕭過把杯子塞南灼懷裏,騎車帶他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