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過一把抓住南灼的手臂,南灼被拽得轉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他的眼眶和鼻子都很紅,用了好幾秒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蕭過。

蕭過看得皺起了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你哭了嗎?”

南灼渾身都濕透了,隔著雨對蕭過搖了搖頭。雨珠從天空中砸下來,滑過他的發梢,掛在睫毛和下巴上。

這是蕭過第一次看見南灼穿自己的衣服,不見了藍白校服的青春氣息,黑色的長袖和長褲浸了水,緊緊地貼在少年削瘦單薄的身體上,勒出極細的腰和修長的腿。他幾乎融進黑夜裏,於是那張臉顯得愈發詭豔慘白。

要麽他天生如此,要麽他就是從千層鐵塔下逃脫的妖靈,長久的在黑暗中的生活已經讓他失去了人氣和血色。

比一般男性都要飽滿的嘴唇緩慢地張開了,南灼的聲音在略微顫抖:“蕭過......你怎麽在這兒?”

“我剛跟我爸媽出去吃了頓飯,”蕭過沒有鬆開握著南灼小臂的手,“你呢?”

南灼的目光有點躲閃,說:“我......”

閃電將半邊深紫色的天點亮,月亮坐在雨水之上,雷響起來的時候南灼的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蕭過的另一隻手扶上了南灼的肩,問:“你怎麽了?”

南灼再次搖了搖頭,他半闔著眼,濕重的睫毛垂耷著。蕭過抬了隻手在他額前擋著雨,作用不大,但多少能遮一點。

蕭過說:“上車吧。”

雨澆得南灼幾乎睜不開眼,他抬頭的時候額頭貼進蕭過的掌心,冰涼濕潤的皮膚蹭過忽如其來的溫熱,南灼的神情有點懵。他眯著眼看蕭過,仍然搖了搖頭。

下一秒蕭過俯身過來,兩個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南灼有點驚訝,想退後一步,但蕭過原本遮在他額前的手忽然滑下來,捧在他的側臉。

這下南灼是真驚著了,他沒想到蕭過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但蕭過就是做了,而且不帶任何猶豫。他的聲音很低,混合在龐大的雨聲裏,帶著一種被激怒後的怨氣。

“南灼,”他有點咬牙切齒,字字清晰地說,“你再搖頭試試。”

南灼說:“我......”

他的話說不完,因為蕭過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拽著把人把車那兒帶。少年邁下馬路邊沿的時候還回了一下頭,確認南灼也跟著邁了下來。

車裏開著暖風,兩個人落湯雞一樣鑽進後排,座椅全濕了。汪師傅非常擔心,一邊說著蕭過胡鬧,一邊給他們找東西擦擦身上的水,車裏也沒有毛巾,他就給兩個人遞過了車裏的外套。

他回身看到南灼的時候一愣,飛快地笑了下,說:“這......又是南同學啊!大過節的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呢?”

也許是因為浸了雨,南灼的眼黑得發亮,連瞳孔中心的琥珀色也被漆深吞噬了。他答非所問,說:“汪叔叔好。”

汪師傅看兩個人身上的水珠差不多幹了,把空調又升高了兩度,說:“南同學要回家吧?地址是啥,我們送你。”

南灼猶豫了一下,在雨點打在車頂和擋風玻璃的聲音中點了點頭。他給汪師傅說了個地址,汪師傅打著車子,說:“離小過家很近的啊。”

車子開出去,汪師傅專心看路,蕭過和南灼也都沒有說話。車裏暖黃的燈照亮了人的麵孔,蕭過幾次開口,又因為司機在,什麽也沒說。

蕭過扭頭看著南灼,那張淒美的臉被淋潤得很透徹,呈現出如同冷冰一般的顏色和透明度。他的嘴在溫暖的空氣裏找回了一點血色,還是不夠鮮豔,但放在這張蒼白的臉,已經仿佛是殷紅的花瓣。他微微張著雙唇,唇珠翹起最可愛的弧度,每一下呼吸後的微顫抖都像是在勾引,燈從斜上方照過去,睫毛在他窄挺的鼻梁上投下陰影。

他靠在後座上,黑色的高領衫和牛仔褲濕後緊貼在身上,瘦削裏隱藏曲線,引人遐想。然而他像是對此一無所知,側臉透著無辜,低頭玩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指還沒有好,石膏浸了水,細弱修長的手指蜷起來又展開,指尖還掛著一顆水珠,顫晃間滴落在蕭過心頭。這張臉,這雙手,這個神態和姿勢,加起來就顯得......

“你看著我幹什麽?”南灼感受到了蕭過的目光,沒側臉,就這麽垂著眼說話。他的聲音有點啞,聽上去很虛弱,沒有質問的氣勢,反而有點可憐。

他問完了,睫毛顫了顫,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妖氣十足。

蕭過為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心慌,但他依舊沒錯開眼。

“沒看什麽。”他回答南灼,根本沒注意自己在說什麽,“就看看。”

南灼雙肩微動,很輕地笑了一下,然後側臉回看過去。讓蕭過覺得含著妖氣的目光看過來,從他還緊繃在身上的白襯衫一路往上,劃過他的喉結,最終和他的四目相對。

這種目光太容易讓人生出焦躁,從來不糾結於形象的人也會難安,蕭過很想低頭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但南灼已經把臉轉了回去。

蕭過幾度開口,最終問:“你的手沾水了,沒事吧?”

南灼沒說話,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一直到車開到陳芳一家,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最後連汪師傅也覺得實在壓抑,把車載音響打開,三個人一起聽鄧麗君的《但願人長久》。

到了之後南灼對蕭過和汪師傅分別道了聲謝,毫不猶豫地推開車門走進雨裏。

“等一下!”蕭過探身從副駕駛門邊抓過傘,也下了車,說:“我送你進去。”

別墅完全黑著燈,一看就是沒有人。這是南灼的住處,也僅僅是他的住處,沉重的鋼鐵堆砌立在雨夜裏,像隻怪獸,門廊下的夜燈就是他經年久睜的雙眼。

南灼已經走進了院子,草坪上的石板路積著水,風皺漣漪,又被他踩碎了。

蕭過的傘遮上來的時候南灼回了一下頭,然而蕭過站得很近,兩個人的額頭幾乎抵在一起。雨敲著純黑色的傘麵,這種聲音像是另一種靜謐,兩個少年在此時長久地對視,都在對方瞳中迷失了自己。

南灼的身上濕了,蕭過離他很近,發覺他雪色的肌膚隱約帶香,像是花的味道。

很奇怪的一件事,剛才在車裏他並沒有聞到。就好像這味道是單獨給他去發現的,有第三個人在的時候就不會散出來。

蕭過原本追出來就是要送南灼到家門口,還想問問南灼怎麽會在中秋節這天一個人走在雨裏。但他舉著傘追出來,和南灼很近地相對而戰,聞到了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又什麽都忘記問了。

少年手捧鮮花,不是那種做好的花束,就是從花園裏剛剪出來的花枝,淩亂地被他抱在懷裏,花瓣上還帶著露水,嬌嫩的質地和顏色也淪為了少年麵孔的陪襯。花香附著到他削瘦單薄的身體上,玫瑰花梗上的尖刺緊挨著瑩白的指尖,一不留神刺破了肌膚,血流出來,被少年抿在了嘴裏。

這些不知真假,都是蕭過看著南灼自想出來的。

南灼看到他鼻尖聳動了一下,輕輕地笑了下,向蕭過邁進了一步,問:“你在嗅什麽?”

蕭過有點出神,說:“你。”

“啊,”南灼歎了一聲,說,“我是什麽味道?”

蕭過連眨眼也是慢的,說:“你身上有......花香。”

南灼偏了偏頭,問:“什麽花?”

“我不知道......”蕭過低聲說,“玫瑰?”

南灼搖了搖頭,頓了一下,說:“雛菊和百合。”他笑得很好看,“你想知道我今天去幹什麽了,對不對?”

蕭過發著愣點點頭,“嗯”了一聲。南灼笑著看他,沒立刻說話,蕭過有點猶豫,問:“是不是......去祭奠你爸爸......”

“不是,”南灼看著他的眼很亮,“是一個差點成為我父親的人,或者說,我很希望他是我的父親。”

他像是怕蕭過不理解,想了想又說:“他是我長這麽大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他就像是我的父親。”

他仰頭看向天空,蕭過替他抬高傘沿,南灼得以隔著雨看到圓月。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綴在傘周,南灼像是隔簾觀月,雙瞳被染上一點藍色的光。

他在此刻忽然露出了一點柔軟,對蕭過說:“他對我真的很好......但他已經去世了。”

以蕭過的教養,他知道現在該說什麽。“節哀”兩個字太輕,他不願意把它們如同鴻毛一般扔過去拂在南灼的傷口上。

南灼扭過頭去看月亮,蕭過為他打著傘,另一隻手伸過去,拉住了南灼的手。

他平時會握南灼的手腕,然而此刻不一樣,是整隻手掌寬厚用力的包裹。南灼身體僵硬了一下,但他並沒有掙脫開。

然後他抬眼看向蕭過,目光帶著溫情,他的眼泛著紅,像是噙了淚一般濕潤。蕭過從來沒有這樣地和南灼——或者任何一個人——四目相對過,心靈之窗終於打開,蕭過深刻地意識到,這雙眼就是南灼身上妖氣的源泉。

比杏眼妖豔,比桃花眼清冷,比鳳眼空靈。引誘的味道都藏著眼角和眼尾,偏偏留了雙瞳無比清澈,帶著天生的濕霧,下眼瞼永遠微微發紅,又有種脆弱感,隨時隨地都在散發著彌天的煽惑,讓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悸動。

太勾人了。

“蕭過,”南灼輕聲說,“你想知道我的事,我講給你聽。”

蕭過說:“好。”

“我沒見過我媽,我爸,南宏祖,死得很早。”南灼說,“他死的時候我十歲,在那之前我沒有上過一天學。他的死......很複雜,警察原本要把我送到孤兒院去,但有一位叫做滕勇安的警官把我帶回了家。那個時候,他是逾方市禁毒大隊的隊長,因為職業特殊,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但他帶我回家,送我去上學,給我做飯,教我對錯,對我好......蕭過,我可能沒辦法形容,但他對我真的很好。”

雷聲暫停了南灼的故事,蕭過已經發現了他對雷聲的應激,向他邁進了一步。十七歲少年的身型已經向成人逼近,寬碩的肩和帶著肌肉的手臂擋在南灼麵前,在他不受控製地顫抖的時候成為一種遮擋和保護。

南灼微微低頭,額頭虛抵在蕭過的胸前。

蕭過這次沒有再問什麽,他隻是手掌微動,把南灼的手拉得更緊。

雨滴砸滾的聲音令人感到安寧,南灼重新抬起頭,說:“然後......有一天我聽到滕叔叔和他的同事 說話,說他已經正式準備收養我了,別人勸他別管我,怕養不熟,但他很堅定。我當時躲在門後,聽到了,真的好興奮,我從來沒有那麽開心過。”

他的眼閃著光,像是煙火餘燼,雨點被風推進傘下,也無法將其泯滅。能遮雨的門廊就在幾米遠的地方,但兩個人都沒有挪步,他們就站在雨裏說話,因為南灼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柔軟,雨水衝刷下來,這讓他更有安全感。

他說:“可是第二天......那天是中秋節......他被毒\販報複,被殺死在小區裏。毒\販捅了他一刀,刀插在他右側的胸前,很深很深,他就死了。”

蕭過握著傘的手小幅度地顫抖了一下,南灼眨了眨眼,說:“後來,他的同事們清點他的遺物,發現他的包裏放著我的收養文件,他已經簽好字了。”

然後他仰臉看著蕭過,眼裏醞出了血色。他的聲音變得很破碎,強撐著繼續說:“從我被滕叔叔帶回家,到他犧牲,隻過去了十七天。十七天......太短了......真的,真的太短了......我......我還沒......”

他終於說不下去,視線裏的蕭過變得很模糊,漂浮著扭曲,像是隔了水霧。南灼稍微動了一下眼瞼,睫毛忽閃了一下,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滴淚流出來,帶著他壓在心底七年的痛苦。南灼稍微偏頭,感覺到蕭過鬆開了他的手,他笑了一下,並不覺得吃驚。

然而下一刻蕭過抬了手上來,托著他的下巴,用拇指抹掉了他臉頰上的眼淚。

並不柔軟的指腹擦過去,南灼很驚訝,蕭過對他微微俯首,用一隻手圈過來,抱住了他。

一溫一冷兩具身體貼在一起,南灼的下巴抵著蕭過的肩,呼吸落下去,蕭過感受到了。雨傘稍稍歪了一下,那是他在心慌,他的手臂扶在南灼後心,被那裏突兀的骨頭硌到了掌心。

他抱了南灼很久,久到他覺得必須說點什麽。

“這是,朋友間的......擁抱,”他低著聲音說,“我想你開心,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南灼“嗯”了一聲,然後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了過去。他圈著蕭過的腰,兩隻手交疊在蕭過尾椎的地方。

“我會開心的。”南灼慢慢地小聲說,“你.....再抱一會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