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難以名喻的滾燙潮湧在南灼的腦子裏翻滾,有課代表在發作業,站在座位邊上把本子遞給他,他也完全沒有反應。

課代表沒再說話,沒人想惹這個怪胎,作業本被放在南灼手邊,課代表抱著剩下的一摞走遠了。南灼像是召回了意識,猛地回了下頭,隔著幾排桌椅看蕭過空**的位子。

蕭過的椅背上搭著校服夾克,應該是他洗幹淨了還回去的那件。

旁邊的同學還在討論,說:“聽說救護車都來了......誒你們說他為什麽要去惹那三個人,對就是上次打南灼被處分的那三個,都已經被記過了......”

說到這兒幾個人都一頓,抬頭往南灼的方向看了一眼,被南灼毫不客氣地回看過去,又都挪開了眼。南灼想繼續寫題,低頭調整了一下用三根手指握著筆的位置。

那邊兒還在說話,聲音被壓低了不少。南灼聽到了一個醫院的名字,麵無表情地頓了兩秒,站起來走了。

陳芳一給的零花錢不算多,但打一趟車足夠了。等南灼趕到醫院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道蕭過在哪個科室,隻能到問詢台請求護士幫忙廣播,最後在醫院的班主任過來領人,帶著他到骨科診室去。

“你出來沒跟任課老師請假吧?還曠上課了?”班主任有點責備的意思,又說:“不過也好,正好要問問你,這次打架是不是和你有關?”

南灼並不回答,等他到診室的時候蕭過正在打石膏,左手手臂骨裂。南灼走過去站蕭過麵前,蕭過很驚訝地抬起頭看他,臉上也有傷。

兩個人並沒有能單獨說上話,從班主任到副校長都在邊上,還有那三個男生,正好一起問話。南灼還有點懵,問題都是蕭過在回答,一口咬定這次他今天早上找過去就是為南灼鳴不平,然後那幾個人就動了手。

三個男生知道這是中了激將法,其中有一個想翻舊賬說昨天被南灼捅了的事,但看了眼南灼的手,又沒敢開這個頭。更可怕的時當天下午蕭過的父母就到了,是接到學校電話之後直接從中緬邊境飛回來的,夫妻兩個風塵仆仆,過來就是要給兒子出氣。

楊璿從頭到腳都是進口名牌,手腕上的翡翠鐲子一隻估計能到在場所有老師月收入加起來的數。她看著也很張揚,但沒陳芳一那麽吊兒郎當,她有在乎的事,就是她兒子。

她說話的時候一邊用手按著蕭過的肩,一邊狠狠地瞪著那三個男生,又看向老師們。她擰著眉頭,說:“我把醜話先說前頭,我兒子要是落下什麽後遺症我饒不了你們啊!我兒子從小到大沒受過這樣的傷,太過分了你們!”

平時主抓紀律的副校長尷尬地笑了,蕭家是暴發戶,素質可以低,但也是真有錢。校長說:“沒有沒有,不至於這麽嚴重......”

“什麽不嚴重!都進醫院了還不嚴重嗎?”楊璿憤怒地反駁,“不是我說,學校是怎麽教育學生的?教孩子吵兩句就動手?你們三個,都高三了,欺負我們低年級的像話嗎?你們都是什麽樣的孩子能下得去這麽重的手啊!誒,剛才都說了,我兒子是因為要給同學評理才和你們吵架的是吧?”

她轉臉看到了站在一邊的南灼,蕭過想攔,但楊璿的動作很快,伸手就拽住了南灼的胳膊把人拉到了跟前。她看了眼南灼的臉和手,露出了心疼的神情。

“怎麽成這樣了!”她對南灼表現得很關切,問:“來,這位同學,你跟蕭過一個班的對吧?蕭過這次就是給你去評理去了是不是?”

南灼看了她兩秒,點了一下頭。

楊璿繼續抓著南灼,問:“好,那你告訴阿姨,你這一身的傷,是不是也是讓他們三個人欺負的?”

南灼垂著眼沒有回答,蕭過在楊璿另一邊站著,替他說:“是。”

有了這句話楊璿就像是被鼓勵到了,說話犀利又強勢,把幾個老師加三個男生訓得幾乎抬不起頭。南灼抬了一眼,看到蕭過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媽。

出了這樣的事,家長的態度很重要。上次陳芳一對南灼不在乎,學校也就沒有嚴懲那三個人,這才導致了後麵的報複和蕭過受傷,而蕭家父母可不是好惹的,兩個人是這兩年才發的家,有了錢之後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給兒子,怎麽可能同意從輕處理。

蕭思業原本一直跟座山似的一直坐後麵壓著場子,沒怎麽說話,等到楊璿說得差不多了之後他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對校長說:“我們不需要賠償,但要求開除把我們兒子......還有這位同學打傷的人。”

這是夫妻倆在生意場上練出的默契,先讓楊璿把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說,最後再由蕭思業做總結提出訴求,他先前的不說話就是為了這一刻的震懾力。這招確實是厲害的,學校氣勢早沒了,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南灼在聽到“開除”兩個字的時候轉臉看向蕭過,正好蕭過也看過來,兩個人蜻蜓點水般對視了一眼。蕭過抿著嘴笑了一下,然後南灼先挪開了目光。

最終學校請所有人回去等待處理結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認同了蕭過父母的意思。那三個男生都傻了,三家家長一個勁兒地求校長,屋子裏亂成一團。

蕭思業和楊璿大獲全勝,蕭過的傷不用住院,靜養四周就能恢複了,兩個人帶著兒子離開的時候頭也沒回。蕭過被父母夾中間走,他半側身,似乎是想和南灼說什麽,但又被楊璿摟著肩轉回去了。南灼在他們身後,聽見楊璿和蕭過說話。

“兒子,”楊璿拉著蕭過的手,恨鐵不成鋼地說,“不是媽媽說你,你沒事兒給別的人出什麽頭,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受欺負和你有什麽關係......”

城市的日暮灑下金箔一樣的光,南灼站在醫院門邊的陰影裏,看著蕭家人的背影,輕輕地笑了一下。

蕭過這麽做的目的就是叫父母回來,陳芳一不管南灼,但蕭思業和楊璿不會不管蕭過。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但這是在蕭過單純世界裏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南灼眨眨眼,對著蕭過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地說:“笨死你得了。”

***

第二天針對那三名高三男生的開除決定就貼在學校的公告欄裏,南灼沒去看,在班裏的時候也沒和蕭過說話。蕭過到得比他晚,單肩背著書包,路過他座位的時候腳步一頓,低聲說:“南灼。”

南灼沒抬頭,寫題的手也沒停,問:“有事?”

蕭過被問得一愣,少年總是渾身帶刺,周圍的人都不用挨得太近就會被紮。他想了想,沒再說什麽,先回了自己座位。

早晨第一節 課前要出早操,集合的音樂響起來,班裏的人都往外走。但南灼因為手傷所以不用去,班主任敲了敲他桌麵,找他到辦公室談了個簡短的話。

等南灼出來的時候出操還沒結束,他回班,在班門口撞上了蕭過。

蕭過就站在門框下麵,一個人把進出的空間堵得嚴嚴實實。南灼停在他跟前,兩個人都沒立刻說話。

最後南灼打破安靜,問:“能讓我進去嗎?”

蕭過側身讓了路,南灼回到座位。教室裏就他們兩個人,蕭過在他身邊站了半天,問:“你、你手好點了嗎?”

“不知道,”南灼仰著臉看他,“沒感覺。”

“哦,那你,那個,注意別惡化了。”蕭過的聲音很不自然,他頓了頓,然後說:“剛才老師找你什麽事啊?”

南灼讓筆在指尖轉了一個圈,說:“讓我注意點,別惹事。”

開學才兩周就接連出了兩次事,後果這麽嚴重,還都和南灼有關,一個男生長成他這樣原本就不是什麽讓人踏實的事,就算是成績好,班主任對南灼也沒什麽好臉。

南灼笑了笑,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嘛。”

蕭過覺得耳尖的位置有點熱,他知道,南灼這句話昨天他媽剛說過。他搖了搖頭,想說他並不認同,但南灼連頭也沒抬。

兩個人說到這兒又沒話了,南灼低頭看著桌上的卷子,而蕭過也不走,就這麽在他身邊站站著。南灼的筆尖在草稿紙劃出幾道毫無疑義的線,心裏覺得煩。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帶什麽表情,長這麽大欺負他的人從來沒有像這樣挨過處分,也沒人像蕭過一樣替他出過頭。

煩躁的情緒來源於對這樣的事的不習慣,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連“謝謝”兩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聽見蕭過挨打進醫院的時候,心裏想的是多管閑事和活該。但他神差鬼使地去了醫院,神差鬼使地對著蕭過露出了很關心的表情。

南灼扔下筆,用帶著鋼釘的手指點了一下桌麵,發出的聲音嚇了蕭過一跳。他立刻蹲下身,這樣他就比南灼矮,得仰臉看著南灼。

南灼垂下目光,把手架在桌麵上撐著頭,問:“你到底想幹嘛?”

“不想幹嘛,”蕭過低聲說,“就是,關心一下你。”

“我不需要人關心,”南灼的聲音莫名地有點顫抖,他說,“你走開,回自己座位去,以後也別再跟我說話了。你聽見沒有?”

蕭過沒說話也沒動,隻是唇線抿得很緊,注視著南灼。他看似處於弱勢的位置,但南灼感到了壓迫感,和前天下午這個人在雨聲劈啪中把他困在車門前的感覺很像,那雙眼也仿若含著更深層的意思,南灼沒敢去想。

他忽然撤開了撐著頭的手,說:“我不想和你說話!”

這話說出來南灼自己也愣了愣,因為太幼稚了,像是小孩吵架,矯情死了。而且他的聲線緊繃,跟在忍著哭似的。

蕭過也有點愣神,問:“為什麽?”

“我討厭你,”南灼別開臉,說,“你別和我走得太近了,你幹嘛要幫我?我不稀罕,我也不......反正我不想理你!你才不是乖寶寶,你就是個笨蛋......”

他講話毫無邏輯,眼眶真的泛了紅。他也沒等蕭過回答,抬起手蓋住了雙眼,用同樣崩潰的聲音說:“蕭過,你很幸福的,你別沾上我。你聽見了沒有?”

蕭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試圖讓他把手拿下來,然而南灼掙著力氣,反複地說:“你別沾上我,你走,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蕭過加大了力氣,南灼的手被他掰開了。他抬頭和南灼對視,倔強地說:“我不走,我就要和你說話。”

南灼逐漸收了聲,蕭過還握著他的手腕,兩個人的心跳聲彼此都能聽得見,非常局促而危險的場麵。

“南灼,”蕭過像是小學生一樣說,“我想和你玩兒,你和我做朋友吧。”

他沒有講道理,也沒有要求南灼道謝。他把這個問題拋給南灼,把煎熬留給自己。南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吞噬了。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文科再好的人也無法準確形容,那是一種類似從沉睡中醒來的半夢半醒感,懵懂著感到快樂,再模糊地生出欲望。他察覺自己站在了某種重大決定的邊界線上,一個抉擇一念之差,他仿佛能看到未來截然不同的自己。

孤寂的生命被留在睡夢裏,南灼從舊日中醒來,第一次讀懂“機會”兩個字。有什麽在他身體裏破碎了,又有什麽生長出來。

他紅著眼,在很久之後對蕭過點了點頭。

***

南灼至今一共上過六年學,身邊得以超越同學身份的人,蕭過是第一個。

朋友的責任是什麽,怎麽和人建立情感上的聯係,南灼通通都不知道。他就像是第一次步入人類的世界和社會,什麽都要蕭過來教。

“南灼,你換個座位好不好?”課間的時候蕭過來找南灼,“坐我前麵。”

南灼停筆抬頭看他,問:“為什麽?”

蕭過猶豫了一下,說:“咱們都受傷了,可以互相照顧。”

南灼似乎有些不滿,問:“你怎麽不坐到前麵來?”

“我太高了,”蕭過說,“我坐第二排會擋著後麵的人。”

南灼想了想,放下筆說:“行。”

換座位的事得跟老師說,兩個傷員相互照拂一下好像也沒什麽不對,班主任就同意了。南灼往後挪了幾排,坐到了蕭過的前麵。

兩個人都是對學習很認真的人,坐得近了之後也不會彼此影響聽課,最多就是課間一起討論題目。班上同學原本對於南灼和蕭過交上朋友了這件事很驚訝,但被蕭過方麵反駁過幾次之後就不說難聽的了,說他們是共同進步組。

放學的時候南灼一開始是不等蕭過的,但蕭過讓他等他也就等了。兩個人下樓的時候遇到平時經常和蕭過一起打籃球的同學,抱著剛買的零食,和蕭過打了個招呼。

同學問蕭過:“你胳膊什麽時候好啊?等著你一起打球呢。”

蕭過腳步沒停,說:“還有兩周多。”

同學很遺憾地歎息了一聲,又問他:“跳跳糖吃嗎?”

蕭過頓了一下,伸手拉了一下身邊的南灼。南灼原本沒注意,被拉回來之後疑惑地挑了挑眉。

他已經習慣了,蕭過人緣好,在走廊裏操場上都有認識的人。有的時候這些人拉著蕭過聊天,都是充滿煙火氣的對話,他都不太能聽得懂。但他要單獨先走蕭過又不讓,就在旁邊等。

蕭過問他:“南灼,吃糖嗎?”

南灼原本極其寧靜的臉上出現很微妙的表情,說不上是想還是不想。蕭過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肩,說:“跳跳糖。”

這種糖南灼聽說過,很小的顆粒,據說放進嘴裏之後會動,顛著能把整個舌頭都弄麻。但他搖搖頭,對蕭過說:“你吃吧。”

蕭過也不吃,就和同學打了聲招呼,和南灼一起走了。經過小賣部的時候蕭過問:“你不是愛吃甜的嗎?”

南灼皺眉,問:“你怎麽知道?”

“我看你在食堂都老吃糖醋排骨白糖西紅柿什麽的。”蕭過回答得很自然,又問:“你也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吧?”

他覺得挺理所應當的,但是南灼真就沒回答。

“南灼,”蕭過問,“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麽口味嗎?”

南灼有點尷尬,朋友之間要了解到多深他真的不知道。他想了想,誠實地說:“不知道。”

蕭過停住了腳步,南灼立刻回過頭,察覺出這個人的神情有點受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