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過離南灼很近,南灼下意識地往後退著想躲,但他已經背靠著樹幹,身後沒有空間了。他並不是害怕,但是也沒力氣了,抬眼看蕭過的時候眼睛裏很空洞。

除了南炎,南灼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和平地接觸過任何同齡人。學校的男生對他都很有敵意,女生很少會主動找他麻煩,對他外表的議論得很多,遠沒有到友善的程度。當某個人在集體中被孤立的時候,剩下的人就必須要選邊站了,他是脫了群的人,沒有同學會冒著得罪其他所有人的危險來向他伸出手。

南灼用亮而無神的眼盯著蕭過,凶狠地問:“你跟蹤我?”

蕭過救了人之後沒得到一句謝謝,先被問愣了。他眨了眨眼,說:“我和你一個班的啊。”

他蹲著身,但也能看出寬碩的肩和有力的長腿。他很規矩地背著雙肩背,皮膚曬得有點黑,健康和陽光都寫在臉上。明明是他仗義出手,但他在看著南灼的時候神情有點呆,有種好學生誤入打群架的氣質。

南灼微微歪著頭看他,想了想,最終在空白的記憶裏笑了一下,無所謂地說:“是嗎。”

蕭過認真地點了點頭,似乎有點委屈,但南灼從來不記班上人的名字和臉,很敷衍地點了點頭。他的睫毛顫得很厲害,蕭過蹲在他麵前,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臉上變幻的陰影。

南灼覺得眼皮有點沉,閉了一下眼。他合眼的時候神情非常平和,稱得上是冷靜,仿佛剛才的危險全部不曾發生,他對身上的傷完全不在乎,也不著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令人滿意的黑暗裏響起蕭過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問:“南灼,你、你睜一下眼,你能看清我嗎?”

南灼於是又睜開眼,看著蕭過的臉點了點頭。然而蕭過還是皺著眉,南灼抬手摸了一下,在針紮似的痛感裏意識到自己的眼角破了。剛才有人踩著他的頭,這塊傷應該在地上蹭出來的。

“別碰。”蕭過捉住了他的手腕,說:“會感染。”

這個人的體溫很高,貼上他的皮膚,南灼很不習慣。他掙開蕭過的手,垂眼看到指尖有血,他又用手背碰了一下顴骨,也有血。

鮮紅沾在蒼白的皮膚上,看得蕭過眼都瞪大了。然而南灼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他擦完了有一瞬間的停頓,想起來這是蕭過的衣服。

蕭過安靜地看著他,南灼覺得他是在意,說:“我會賠給你一件。”

“啊,好。”蕭過有點兒走神,答應完了又說:“不,不用,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不用。”

少年說話和看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實誠的感覺,令人安心,但讓南灼莫名地很煩躁。南灼坐直了身體,背部離開樹幹,打算站起來,蕭過立刻伸手扶著他。南灼的手臂太細了,蕭過握上去,指尖能夠輕鬆地對上。

這一下兩個人是真正地挨近了,南灼帶著傷的臉清晰地出現在蕭過漆黑的雙眼裏,紅與白強烈對比,烏黑的發絲垂下來,染著血的眼角往上挑,的確不是普通人能比的長相。蕭過有點兒走神,也不知道是因為南灼被欺負的慘狀,還是因為這個少年在極度的狼狽下仍然顯露無疑的冰冷態度。

然而南灼的臉色很冷,還白,像是飄雪天的雲。他把胳膊從蕭過手裏抽出來,自己站起身,把蕭過的校服夾克穿上了。然後他撿起書包,拍了拍包上的土,因為身上有傷,背上的時候費了點勁。

蕭過也站起來了,他想幫忙,被南灼躲開了。

書包側邊開著小口袋,是設計出來放水壺的。南灼歪了一下肩膀,折疊刀從裏麵掉了出來,落到水泥地上挺大一聲。

南灼低頭看了一眼,彎腰給撿了起來。他用袖口擦了擦刀柄,聽見身側蕭過不可置信地說:“你帶刀子來學校?”

南灼“嗯”了一聲,然後抬頭看著蕭過。這會兒兩個人都站起來了就能顯出身高,南灼已經過一米七了,但他得抬著下巴看蕭過。

南灼把折疊刀展開又合上,緩慢地說:“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說出去一個字,我保證把刀用在你身上。”

蕭過被威脅了,但他並沒有生氣。他好像認定了南灼不是認真的,低頭看了眼南灼手裏的刀,又看回南灼,說:“這件事你得和老師說。”

南灼看向蕭過的眼神很奇怪,他扯動著青紫的嘴角,問:“我為什麽要和老師說?”

蕭過被這個問題震驚了,秋日的風帶著零星的枯葉旋逝在他們之間,將兩個人分別劃進不同的世界。南灼在詭凝的靜謐裏看了蕭過一會兒,把折疊刀揣進褲子口袋,說:“回家吧,乖孩子。”

然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街口。

蕭過站在原地,耳朵迅速地紅了,他本人對此並不知情,但也覺出了不好意思。他清晰地在南灼的目光裏看到了羨慕和憐憫,這讓他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然而十六七歲的少年最不喜歡做的就是孩子。

南灼邁步的時候有點踉蹌,走了兩步之後就好了。蕭過把他掉在地上的夾克撿起來,然後從後麵趕上來,說:“你的衣服。”

南灼沒回頭地扔下一句:“扔了就行。”又覺得有點兒不合適,於是伸手扯過來,說:“給我吧。”

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在原地站了幾秒鍾,回頭問:“你叫什麽來著?”

蕭過有問必答,說:“蕭過......蕭太後的蕭,錯過的過。”

這句話把南灼逗笑了,而這一笑就讓一切都變了味道。他站在皖晚透過樹冠的光裏,側過來的那半邊臉上沒有沾血,純白又幹淨。他穿著蕭過的校服外套,比他自己的大了兩個號碼,長了也肥了,手指尖都露不出袖口,瘦削的下巴被衣領蓋得嚴嚴實實。他抵在衣服拉鏈上的嘴唇抿出了好看的弧度,同時眼角向下彎,終於顯出了少年人自帶的天真。

“蕭過,我記住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說:“謝謝。”

蕭過想回答,但南灼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南灼到家的時候陳芳一正好要出門,穿著緊身的連衣裙和高跟鞋,風姿綽約。陳芳一看清他的樣子之後很驚訝,伸手扳過他的臉仔細看了看,說:“怎麽又弄成這樣了?開學第一天就打架?”

她的手指壓在南灼嘴角的傷上,南灼吃痛,皺了一下眉,說:“對不起。”

“道什麽歉,挨打的又不是我。”陳芳一笑了一聲,放開了他。她斜倚在門邊,問:“還手了嗎?”

南灼先是搖了搖頭,又想起了什麽,“嗯”了一聲。他低頭換鞋,沒有看陳芳一。

“還手就對了。”陳芳一笑了笑,伸出手指,“我不管你的事,但是就三點,別破了相,別落殘疾,別出人命。”

南灼抬起眼無聲地看了她幾秒,說:“知道了,媽。”

“嗯,自己處理一下去。”陳芳一的神情說不清是關心還是饒有興趣更多一些,她“嘖”了一聲,在南灼身後津津樂道:“別說,受了傷之後更好看了呢!你說你不是個女孩?真是......”

南灼快速地進屋上樓,把養母沒說完的話甩在了身後。

***

第二天南灼就這麽帶著一臉的傷來上的學,顴骨和嘴角都是泛著血點的青紫,隔夜傷看上去格外駭人。班主任看見的時候嚇了一跳,立刻把南灼叫到辦公室問話。

老師問怎麽回事,南灼沒說實話。準確地說,他是什麽也沒有說。

等南灼回來的時候早自習已經結束了,沒有班主任看著,教室有一半學生都在趴桌上睡覺。他進門後特意走得很慢,看了一圈,在他這一列最後一排的位子上看到了蕭過。而蕭過正好也在看他,對上他的眼神之後立刻笑了笑,像是要說什麽的樣子。

但南灼很自然地挪開了眼,像是根本不認識他。蕭過握著筆的手一頓,把作業本戳破了一點兒。

午餐前最後一節課挺難踏心的,學生們都餓,一打下課鈴就起身往外跑,怕到了食堂還要排隊。南灼沒去,等教室裏就剩他一個的時候從書包裏拿出了蕭過的校服外套。衣服已經洗幹淨烘幹了,疊得很整齊,南灼確認了教室裏沒人,把衣服放到了蕭過的椅子上。

放下的時候他看了眼,蕭過的桌麵和桌鬥都很整潔,不像別的男生,卷子搓皺了和吃了一半的零食袋兒扔在一起,一個人能養得活幾窩老鼠。

這會兒是飯點,教室還會空**一會兒,南灼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邊,站在那兒一點一點地看過去,從蕭過椅子上的校服看到講台上的教鞭,到黑板上密集的公式,空無一人的走廊,再到自己的位置。這是一種既孤單又寧靜的感覺,不管是什麽樣的集體,他都融不進去,不是不想,而是失敗了太多次,到現在已經放棄了。就好像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在乎的和在乎他的都不存在。

南灼想了想,想起來這世界上的確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緩慢地笑了起來,坐下繼續做題。

放學的時候南灼把夾克拉索拉到最高的位置,這樣能蓋著一點嘴角的傷。他隨著大多數人一起走,怕昨天那三個人再截他,本來一切順利,但臨上公交車的時候被人從後麵碰了一下肩膀。

南灼轉過身,踉蹌了幾下的功夫,車已經開走了。他站在馬路牙子上身體搖搖晃晃,眼看著要摔,被人一把拽回站牌底下。

南灼看著麵前的人,皺著眉說:“蕭過?”

蕭過的校服夾克半敞,鼻尖上有一點汗。太陽很烈,南灼回到人行道上之後飛快地縮到陰影裏,站在那兒警惕地盯著蕭過。他的表情有點憤怒,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琉璃石。

他問:“你要幹嘛?”

“南灼,”蕭過說,“那個,我想問你個問題。”

這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和他說話的時候會結巴一下,上次就是,現在還是。南灼感到有點奇怪,皺了下眉,然後垂了目光去看蕭過還握著他小臂的手。

蕭過跟著他往下看,然後趕忙鬆開了手,解釋說:“不是,我剛才在後麵喊了你一路,你、你沒聽見,我才......”

南灼打斷他,問:“你喊了我一路?”

“也不是,”蕭過察覺到他有點生氣,說,“就是叫你的名字。”

南灼扭著肩膀把手臂從蕭過手裏掙開了,風吹起他的碎發,有點擋眼。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和他們一撥從學校出來的同學們都已經走散了,他低聲歎了口氣,問蕭過:“什麽事?”

蕭過說:“我看見校服了。”

他站在陽光找得到的地方,整個人被鍍著金邊。南灼站在陰影裏,迅速“嗯”了一聲。

蕭過沉默了一下,說:“謝謝......”

南灼像是耐心耗盡,稍微仰著臉麵無表情地看著蕭過,半晌後挑了下眉。蕭過讀懂了他的催促,這才問出口:“你為什麽不當麵還給我?”

南灼沒有到會被這麽問,眼前這個看似簡單的少年有著超乎他預料的敏銳。他哽了一下,說:“當時你沒在。”

這顯然不是蕭過想要的回答,但南灼的臉上帶著一種冷凝的堅硬,是他在這些年裏建立起來的自我保護,蕭過看到了,知道那是外人不可能攻克的防備。南灼的背脊永遠是筆直的,但蕭過能覺出那下麵還藏著東西。

蕭過問:“你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告訴老師了嗎?”

南灼沒有立刻回答,但目光逐漸變得很鋒利。他最終說:“關你什麽事。”

牙尖嘴利下麵的潛台詞很容易就被聽了出來,蕭過說:“你得和老師說。”

南灼問:“說什麽?怎麽說?”

“說實話,就那麽說。”蕭過邁了一步,腳尖抵著站牌下陰影的邊沿。他的語調有些急促,說:“昨天那樣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你得去和學校反應。”

南灼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說:“反應了也沒用。”

“你怎麽知道沒用?”蕭過的神情很嚴肅,“那些人必須受到處罰,這種事你一個人解決不好,一定要告訴學校。你如果什麽都不說的話,永遠沒人知道是他們在欺負你。”

南灼半眯起眼,敏銳地問:“是學校裏有人說什麽了嗎?”

蕭過明顯發了怔,沒有回答。

“他們說我什麽?”南灼忽然朝他逼近,一雙精致絕倫的眼黯了下去,他問:“說我活該?說是我惹的事?說我受了傷比平時還像女生?他們叫我什麽,小鴨子?”

他停在光影交界處,看到蕭過欲言又止,就什麽都明白了。南灼的聲音有點急促,說:“有些事不是說出來就能解決的,都什麽年紀了,還想著告老師那一套呢?嗯?我說出來就一定能被公平對待嗎?也許我就是他們說的那樣呢?蕭過,我們就做了兩天同學,你了解我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把蕭過弄得好半天沒說出話,南灼笑了,退開一步,眼睛裏閃著陰鷙的光。

“不要多管閑事,”他步行離開,背對著蕭過揮了揮手,說,“你還是回家玩泥巴去吧。”

蕭過沒忍住追了一步,說:“南灼!”

出乎他的意料,南灼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對他挑了挑眉,然後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早點回家吧,乖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