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執衡定元紀

寧江坐在馬車上,隨著司禮太監,從西城門進入內城。

沿途,還能夠看到去年京城隕石造成的天坑,雖然被強行征役的民夫清理過,但其周邊那滿目的瘡痍,卻是沒有那麽容易修複。

豪華的馬車,往皇城的正門駛去。

對於這一次,天子宋劭對他的封官,寧江倒是頗有一些詫異。龍圖閣直學士,並不是什麽有實權的官職,它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性的榮耀。龍圖閣、寶文閣裏的學士、直學士,也喚作“閣館”,所謂一入閣館,便是名流,說出去,倒的的確確是一件很有身份的事。但是這個官職本身屬於加封性質的虛銜,在朝廷上是沒有任何權力的。

隻是,雖然沒有任何實際權力,但是首先,龍圖閣位於皇城之內,身為龍圖閣直學士的他,即便沒有天子征召,也可以進入皇城,這本身就是一種恩賞。其次,即便是虛銜,它也終究是官職,這意味著寧江不再是散官,在天子的征召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在朝堂上議事。

最後,正因為這種閣館,屬於天子恩賜性質的加封,所以它不需要經過中書省,而是由天子直接下旨加官,也就繞過了相權。曆史上,也的確是有皇帝想要重用某個官員,於是通過加封龍圖閣、寶文閣學士,讓其直接進入朝堂議政,同時培養資曆的事。

當然,也存在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天子將一個人貶官之後,加封一個龍圖閣又或寶文閣的學士、直學士,表示我雖然貶了你的官,但對你的恩寵還在,這種則多半屬於安慰性質。

因為龍圖閣直學士屬於加封,一般來說,是原本就有官位,再“兼”一個龍圖閣直學士,不過寧江並無官職,“護軍”屬於勳位,這龍圖閣直學士,也就成了他的實際官職。

在這種時候,天子突然封他做一個看上去可有可無、沒有任何實權的虛銜,寧江細細推敲一番,很快就開始意識到,在有關任用他的問題上,君權與相權出現了偏差。

進入皇城,天子宋劭直接便在深宮中召見了他。

此刻的宋劭,看上去氣色並不是太好,臥在龍榻上。

如同昨日一般,免禮、賜座過後,宋劭在太監的攙扶下坐起,擺了擺手,讓太監退到門口,然後看著端坐於涼席上的寧江,道:“昨日卿所說之事,朕與右仆射等商議過後,他們皆說,卿所言之事,未免有些杞人憂天。蠻胡各部,一向並非鐵板一塊,彼此相爭,從未停歇,以賀蘭山外蠻荒之地,想要養兵百萬,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寧江道:“那他們是否知道,蠻族各部之間,至少已有二三十年未曾發生大的戰爭?天下肥沃的土地,皆為我華夏所有,賀蘭山外,萬裏銀川,雖然地大,但大多都是不適合居住的冰天雪地。在我華夏有文氣之前,蠻族難以侵入華夏,隻能為爭奪賀蘭山外萬裏銀川那有限的資源,而殺得你死我活,能夠在那種地方,帶領族人生存下來的各部首領,無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這麽多年未發生大戰,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經出現了,憑借強大武力一統蠻胡各部的蠻王。陛下且想,若是華夏文氣依舊,也就罷了,如今文氣流失,麵對著我華夏羸弱的軍民和肥沃的土地,那些蠻胡怎有可能會放過?這一次的蠻胡入侵,更多的隻是試探,如今他們的試探已經結束,下一次,必將是蠻胡的大舉入侵。”

宋劭道:“若真如此,我們又當如何?”

寧江道:“變法!”

宋劭道:“如何變?”

寧江道:“首先,必須要一改以往重文輕武之傳統,如今我華夏內憂外患,風搖雨墜,儒道既衰,武力不顯。是以,需對軍中做出變革,重用精通兵法、戰陣之人才。“

宋劭道:“這一類的人才,恐怕並不好找!”

寧江道:“天降一世之才,以供一世之用,以華夏之廣,各方各麵的人才,真要找總能找出。隻是以往,此等人才難有出頭之日,縱然存在於軍中,也不受重用罷了。但是現在,乃是非常之時,是以,首先當罷用階級法,用將不問出身,不問資格,對於在對抗蠻族、苗夷、亂民的作戰中擁有出色能力的,一律予以重用。為將之道,各有所長,原本就沒有什麽準繩,有人擅長以寬治軍,有人擅長以嚴治軍,善領兵者不拘一格,以一條階級法來約束所有軍隊,原本就是不合適的。在國難當頭之時,唯有戰績是唯一準繩,對於與蠻夷作戰時,表現優異的,不吝於封官加爵,以收人心。愈是亂世,人才便愈為重要。陛下,微臣也知道,朝堂之上,許多人已習慣於粉.飾太平,但是唯有真正認清時局之險惡,才有機會開創全新的太平盛世,看不清暗潮洶湧的人,終將被浪潮所吞沒。”

宋劭沉吟良久,將他最後一段話仔仔細細的斟酌一番。

從宋劭的角度來說,無論如何不會希望傳承近千年的大周王朝,在他的手中崩潰。

然而文帝星出現異象,儒道崩潰,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大周王朝處於八百年不曾有過的水深火熱之中,即便是當年的削藩,也遠遠無法與此刻相比。然而看看朝堂,卻仿佛一切依舊,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他對此也多少感到一絲困惑。

即便是他,也開始感覺,有什麽地方需要變了,但是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朝堂依舊猶如死水一潭,每個人都生活在強大的慣性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做出改變。

但是昨日發生的事,卻讓他一下子醒悟過來。

天下是他宋家的天下,西南大亂,巴蜀失陷,割讓四州,這些事雖然屈辱,但失去的是“王土”,對於生活在京城裏的高官顯貴們養尊處優的生活,是沒有任何影響的,但是寧江帶來的消息,卻讓他們一下子就怕了,不隻是他們,連他也怕了,整個華夏的滅頂之災,這樣的消息,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的不願意去相信。

然而徐修省的那番話,卻讓他不得不去重視華夏滅亡的可能性。這一方麵,也的確是有著寧江人微言輕,而身為平章事軍國重事的徐修省卻是兩朝元老、雖然是同樣的話,兩個人分別說出,分量卻是不同的原因。而另一方麵,也是在反省之後,他開始意識到,朝堂上的頑疾所在。

麵對著儒道崩潰所帶來的華夏危機,朝廷必須要做出應對,要變革。然而,在朝堂上,任何一場變革,都是腥風血雨的象征。而在這樣的變革中,最不用擔心的人是誰?

恰恰是他這個天子!

八百年的儒家天下,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觀念,深深的種在每一個人心中,朝堂上誰都可以被替代,唯有他這個天子是不可替代的。

但是對於其他人來說,絕大多數人,更加在乎他們辛辛苦苦的熬資曆、鬥政敵所得來的地位和權力,越是這種時候,他們越是擔心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受到影響。

改變這種事,談起來容易,不管怎麽改,反正天子都是天子,他們這些朝臣,卻是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位置,能夠在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中維持下去。

這種想法,可以說是朝廷上絕大多數人共同的心聲,也正因此,比以往更加強大的慣性,就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氛圍中,推著整個朝堂繼續向前,哪怕前方是不見底的深淵。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宋劭的第一反應是失望,對整個朝堂的失望,然而失望歸失望,比以往更加強大的責任,卻也在這個時候,深深的壓在了他的肩頭,他不知道要往什麽地方改變,但他知道,不管怎麽樣,大周王朝都需要變了,而這種變革,除了由身為天子的他自己來帶動,根本就不能指望其他人。

對於宋劭現在的心態,寧江其實是能夠理解的。就像是另一個世界裏明朝的崇禎、清朝的光緒,當意識到整個國家的危機的時候,身為皇帝,他們也曾試圖做出改變,為那踏入末期的王朝續命,隻是自身能力的不足以及所麵對的強大慣性,最終讓他們落得或是身死,或是國破的下場,但是封建王朝的性質,必然會使得一些清醒的帝王,因為肩頭上的責任而想要嚐試著做出改變,畢竟理論上,國家是他們個人的國家,不是朝臣的,也不是百姓的。

寧江繼續道:“取消階級法,重用武將,整頓軍隊,嚴加查處刻剝、私役兵士之慣例,使將士一心。在此基礎上,實行保甲之法,各郡、各縣皆編製民兵,以十戶為一甲、以十甲為一保,從軍中選出有能為之低階武將前往訓練,動員起華夏所有壯丁以備戰。練兵權,用兵權合而為一,形成隊、部、將、軍之作戰單位。重工,將各地有一技之長的工匠、鐵匠召集起來,研製兵器,以往身在賤籍的工匠,給予脫離賤籍,對於能夠設計出大幅提升兵士實力之兵器的工匠,不惜授予官職、榮耀,等同於學士、直學士,至於翰林院中的諸位學士、國子學府的太學生們,可令他們下鄉深造。重商,一方麵,減租減稅,令普通老百姓不至於成為流民、暴民,另一方麵,給予商人適當的地位,促其流通,然後開征商業稅。四方戰事迭起,需要用錢的地方極多,與其取之於民,不如取之於商。”

他就這般,不斷的說了許多。

在他說完之後,宋劭沉吟良久,道:“卿說的這些,要在朝堂上推行下去,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寧江拱手道:“臣固然也知道,這些說起來容易,推行起來阻力極大,但是陛下,這些若是能夠推行下去,我大周朝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做,那就真的是坐以待斃。”

他心知,宋劭並非一個精明幹練的帝王,唯有以滅國亡族之危機,才能真正的將他激勵起來,這也是寧江昨日直接將蠻族藏兵百萬的事說出的主要原因,身為天子,麵對著即將亡國滅族之深淵,若是都不能讓宋劭振奮起來,精勵變革,那對這大周王朝,他也沒有必要再給予更多的希望。

宋劭捂著額頭,沉默許久後,道:“你先退下吧,容朕想想,容朕再想一想。”

寧江起身道:“微臣告退!”

寧江離開,在一名太監的帶領下,往宮外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輕脆脆的聲音,在另一邊的角落裏響起:“直學士!”

寧江看去,見立在那裏的,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紅蝶公主。

此時,一個上午都已過去,太陽高高的掛在空中。紅蝶公主站在陰影下,有那麽一瞬間,寧江差點誤以為她是鸞梅。

鸞梅和紅蝶原本就是姑姑與侄女的關係,現在看去,兩人其實長得頗為相像。當然歲數對不上,原本的鸞梅,二九年華,在這個世界算是大齡青年了,現在浴火重生,卻又變成了比紅蝶看上去還要小些的羅麗。

話又說回來,他也有好久沒有看到鸞梅了。唯一能夠知道的,就是一個名為墨門的組織,正在其他人關注不到的地方快速建設。隻是在這種時候,沒有多少人會去在意一個像墨門這樣的“古老的組織”,更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樣一個“古老的組織”,所暗藏的是一個全新的思想理念。

顯然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的紅蝶公主,臉紅紅的,往他這邊走來。正要與寧江說話,就在這時,遠處跑來兩個女孩:“紅蝶!”“紅蝶,原來你在這裏。”

寧江看去,見跑來的是寶桐縣主和鷺小姐兒兩人。

寶桐縣主是河項郡王的小女兒,同樣也是皇族的一份子,鷺小姐兒卻是鸞梅六姐的女兒,與紅蝶是表姐妹的關係。

兩個女孩抓著紅梅,嘴兒極快:“紅蝶啊,原來你在這裏啊,讓我們兩個好找,你到這裏也不說一聲……”一邊說話一邊往寧江直瞄。鷺小姐兒則是害羞的躲在紅蝶身後,瞅著寧江。

紅蝶小粉拳緊握,尖叫道:“為什麽你們會在這裏?我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