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娉想起扶著沙發,倒在他懷裏那個小團子,點了點頭。

“早點睡。”陸長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要想一些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有什麽及時跟我說。”

“……好。”

等他出去,聽到門“吱呀”關上的聲音,蘇娉心裏的惆悵被撫平。

整理好自己根據老師歸納的資料以及早先思路寫出來的筆記,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把筆記送去張輕舟屋子裏。

張輕舟在看她從南城帶回來的資料,見她來了隻是稍微抬了下眼:“這些都沒用。”

和研究所寄來的資料重合度太高。

蘇娉點頭,把筆記放在桌上:“這是我根據您整理的資料列出的方案,您看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如果可以用,明天我去趟野戰醫院,把這個交上去。”

“嗯,我等下看。”張輕舟按了按酸脹的額角,問她:“小鬼,婚期定了?”

“暫且定在十月一號,到時如果有變動再更改日子。”

她和陸長風肯定是要請假提前為婚事做準備的,可如果部隊有急召,也隻能擱置。

張輕舟算了一下,還有大半年,夠來給她準備嫁妝了。

師徒倆又聊了一會兒關於研究所的事,蘇娉才出廂房。

外麵天幕漆黑,她駐足仰頭看了片刻,回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她要回軍區,陸長風跟著提前回去了,把她送到宿舍,知道她要去野戰醫院,他沒跟著一起去。

張輕舟昨晚連夜把方案修改了一遍,添了很多細節,他一大早重抄了筆記,要送去團部。

兩人各忙各的,倒也算和諧。

蘇娉在野戰醫院待了一上午,目前還沒有明確的回複,她先回軍區衛生所等結果。

把窗戶推開透氣,窗台上的草藥長勢還不錯,雖然半個月沒澆水,但是東城時常下雨。

她在窗戶前站了一陣,然後才去衛生間打水,擦洗桌椅板凳。

東城的天氣還是不如南城,天空灰蒙蒙的,也不適合晾被子。

“蘇醫生。”門外有聲音,是柳青黛。

“新年快樂,請進。”蘇娉去衛生間洗幹淨手,把行李袋裏媽媽放的的水果糖和餅幹拿出來。

“不用這麽客氣,我就是聽到樓上有動靜,上來看一下。”柳青黛見她一回來就打掃衛生,忍不住笑:“陸副團長沒來幫你?”

這棟樓就住她們兩個,之前陸長風過來幫蘇醫生煎藥,她都知道。

“他有事忙。”蘇娉找了半天沒有盤子放糖果,隻好放桌上。

她示意柳青黛隨便坐,又去泡了杯茶,想到心理醫療站的事,遞茶過去問:“柳醫生,你有學過心理學嗎?”

“沒有。”柳青黛捧著軍綠色的搪瓷杯,搖頭道:“別說心理學了,我最開始隻會基礎的醫理知識,是後來去了醫院慢慢磨出來,才調到軍區的。”

蘇娉雖然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和她聊起了其它的事。

就像陸長風說的,不要過分憂心,上麵總會想辦法解決的。

“你和陸副團長訂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柳青黛簡直比她本人還要激動。

蘇娉不好意思道:“是呀,這次假期回去就是見家長的。”

“什麽時候結婚?!”柳青黛想到什麽,她起身:“陸副團長最近心情很好吧?我回去寫結婚申請。”

“十月一號。”蘇娉見她火急火燎要走,無奈又好笑地拉著她坐下:“不著急的,他又跑不了。”

柳青黛這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握著杯子,她訕訕放下,重新坐下來:“不怪我心急,我跟我對象也談了快兩年的戀愛了,家裏也催。”

“而且我們戀愛這麽久,感覺是時候深入發展了。”

蘇娉開始還沒聽懂她什麽意思,但是在看到她不停擠眉弄眼後,忽然就懂了。

可能是她身邊的人都過於含蓄,突然有個這麽大膽奔放的,導致過了許久才回神。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很正常,不用害羞。”柳青黛見她耳朵都紅了,無所謂道:“咱們是醫生,什麽沒見過?”

“各種生理知識更是倒背如流,我都想好了,以後有了孩子,一定會把基礎的知識都交給他們。”

“讓他們正確了解認識生理需求。”

蘇娉默了片刻,點頭,柔聲道:“這樣是很好的。”

她小時候,媽媽也跟她講過基本的生理知識,不過僅限於自己的身體。

像柳青黛說的就是……兩個人深入交流了。

“蘇醫生,你有給陸副團長檢查過嗎?”柳青黛把她當自己人,毫不避諱道:“我剛跟我對象處對象的時候,就摸了他的脈,不過當兵的嘛,身強體壯都差不到哪去。”

“我看陸副團長還不錯,看起來就挺猛的。”她指的是陸長風的身材。

寬肩窄腰長腿,而且他這人身上就有一股凶猛的勁兒。

“……”蘇娉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能笑一笑。

柳青黛在這坐到十二點,看了眼外麵的天色,估摸出時間,她說:“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

“好。”蘇娉求之不得,把臉盆裏的抹布清洗幹淨,掛在外麵走廊扶手上。

她想著待會兒吃了飯還得回來把衣服都洗了。

柳青黛和蘇娉並排走,一路上碰到兵團的戰士,都會互相打招呼。

穿過操場,到了食堂。

趙班長有半個月沒見到她了,看到她先是親切問候,然後給打了滿滿當當一盒飯,最後問:“咱兵王呢?我這柴都堆在院子裏沒人劈。”

蘇娉微囧:“他去團部了。”

“有正事啊?那不著急。”趙班長又問她旁邊的柳青黛:“柳醫生,之前讓你幫我弄的風濕膏怎麽樣了?這天氣差一點渾身就不舒坦。”

柳青黛拿了飯盒,等他打菜:“下午給你送過來,趙班長幫我多打點青菜。”

“行。”趙班長樂了,也就女同誌愛吃青菜。

“過年在家大魚大肉吃多了。”柳青黛解釋道:“我對象過年提了不少東西去我家,頓頓吃。”

她對象也是部隊裏的,攢了將近一年的肉票,他自己家情況有點複雜,錢票都是自己留著,正好過年去未來老丈人家表心意。

“得得得,知道你倆有對象,去角落那邊吃,別讓我見著。”趙班長揮揮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柳青黛哈哈大笑,喊上蘇娉一起去趙班長指的那個牆角吃飯。

沈元白還沒有從北城回來,他和陸長風一起休的假,算下日期都是後天才歸隊。

第七兵團的戰士蘇娉基本上都認識,打過招呼後,她揭開飯盒蓋子。

麻婆豆腐、清炒大白菜、紅薯飯、還有一個土豆炒肉。

雖然隻有兩三塊肉,但看起來很有食欲。

“趙班長炒菜的手藝還是沒得說。”柳青黛吃著飯,含糊不清道:“我之前被調去別的兵團幫忙,他們的食堂雖然和我們是一樣的食材,但是味道就是不一樣。”

“當然,也可能是我吃慣了趙班長做的飯。”

炊事班十幾個人,負責兵團兩三千號人的夥食,廚子都是天南海北過來的,味道有偏差很正常。

趙班長的應該是他自己改良過,有點偏東城的口味,但是又很適合大眾。

“趙班長手藝是很不錯。”蘇娉點頭認同道。

她這次也在南城食堂吃過飯,雖然那邊菜色更豐富,但確實,還是第七兵團食堂的飯菜更合她口味。

肯定就是像柳醫生說的,吃慣了。

有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從身邊過去,坐在她們後麵隔了兩桌的位置。

“哎蘇醫生,那位也是北城過來的,你認識嗎?”柳青黛轉頭看了一眼,輕聲問。

蘇娉下意識看過去,看到熟悉的眉眼時,她沉默片刻,點頭。

“我是過年前兩天才休假回去的,陳營長正好從戰場上下來,渾身是傷。”柳青黛說:“聽說他今年有假,不知道為什麽沒回去。”

換了別人,好不容易休個假,肯定是心心念念要回趟家的。

“我也不清楚。”蘇娉收回目光,慢慢地嚼咽:“可能是不想回去吧。”

“也許是吧。”除了這個原因,柳青黛也想不出別的:“之前跟我玩得好的一個女同誌,想接觸一下他,□□幹脆脆的拒了。”

“這個陳營長性格太沉了。”

年輕,長得好,有能力,很招女同誌的喜歡。但是托上級領導去牽紅線問能不能坐下來相看,得到的答複都是不去。

沒有什麽一心報效祖國暫時沒有這個打算的說法,就是說不去。

就因為這樣,已經沒有女同誌想跟他接觸了。

部隊裏優秀的軍人很多,不是非他不可。

蘇娉有些頭疼。

陳焰最開始不是這樣的,他性格張揚意氣風發,經常呼朋喚友和大院裏的兄弟打球。

可他後來來了東城,以前就一去不複返。

蘇娉也是前段時間從沈青雪那裏得知,他早先並不是狙擊手,直到來了東城才成為一名狙擊手,性格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也是他自己的決定,別人沒資格說三道四,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蘇娉能猜到一點,但又不覺得完全是這樣。

他可能確實是有些後悔,但是僅僅因為她就變成這樣,蘇娉覺得自己還沒有這麽大的魅力。

有可能是戰場上發生了什麽,才導致他沉默寡言。

作為實習軍醫,他如果去衛生所尋求幫助,她肯定義不容辭,但平時的話,自己還是不會主動湊上去的。

一是他沒有開口,二是她現在有未婚夫,兩人之前到底訂過娃娃親,走太近了她怕陸長風心裏不好受。

柳青黛在說關於陳焰的事時,她沒有出聲附和,隻是安靜吃著飯。

大概是察覺到她並不想聊這個話題,柳青黛又換了別的。

吃完飯,倆人一起去洗了飯盒,柳青黛還要去衛生所,蘇娉回去午休。

今天是一九七五年,二月十三號。

大年初三。

她明天再去衛生所幫忙。

換了衣服躺在**,她算了一下日子,九月二十三號是東城大學的畢業禮,確實隻有半年時間了。

眼皮子有些發沉,她陷入睡眠。

睡之前還在想,下午一定要把衣服洗完晾在外麵,然後買點東西去妙仁堂看看師兄師伯他們。

至於許家,隻能有空再去。

睡到兩點半,她起床洗了衣服,然後鎖門出了軍區。

自行車在張家,沒有騎過來,隻能慢慢走路去妙仁堂。

期間路過供銷社,她買了一些糕點和水果罐頭。

妙仁堂在城南,她到的時候是將近四點,以前經常在碾藥的師兄弟們不在,坐診的隻有京墨一個人。

因為忌諱過年看醫,所以妙仁堂這幾天都沒有病人,京墨手裏拿著一卷醫書,安靜地坐在窗邊。

蘇娉駐足看了一會兒,才出聲打擾:“師兄。”

聽到女孩溫和的聲音,眉眼清冷的年輕人抬眸,視線落在她身上,眼底的疏離稍微退散一些。

“師妹。”他放下醫書,起身過來。

蘇娉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笑眯眯看著他:“師伯和師弟們都回去過年了嗎?”

“嗯。”京墨讓她隨意坐,去泡了杯參茶過來:“你要見師父?”

“沒有,就是想著過來拜個年。”按理說簡老先生那裏她是要去一趟的,但是太遠了,明天又要去衛生所,來不及。

京墨頷首,在她對麵坐下:“師爺知道你會來,讓我帶句話——”

“有心便好,不用多慮。”

蘇娉愣了一下,才呆愣愣的點頭。

簡老先生已經一百多歲的高齡,但是身體依舊很好,看什麽都通透,心胸也寬闊。

不過她想,師爺最希望的應該是老師去看他。

畢竟是關門弟子,付出的心血和期盼都是極高的。

老師如今和簡老先生以及許老先生的關係都算和緩,隻是因為幫她,過年都耽誤在家,翻閱整理資料了。

見她失神,京墨也沒有言語,隻是點了一盤寧神香,而後在小爐子上燒水,泡茶。

他動作不急不緩,神色始終如常。

聽到開水咕嘟的聲音,蘇娉回神,目光落在對麵的人身上。

這位師兄給她的感覺和卿卿的哥哥,也就是那位空軍軍官很像。

不過一個是性格疏離,另一個人是從內而外的冷淡。

起碼她看過師兄在師門長輩們麵前笑。

兩人對坐,蘇娉捧著參茶喝了兩口,胃裏暖洋洋的,她問:“師兄關於漢方醫藥的整合進度怎麽樣了?”

“還在搜集,目前的可以重編發行。”京墨斟了杯茶,他嗓音清淡:“編著上會署上我們兩人的名字。”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娉以為他誤會了,彎眸道:“我的重心這段時間不在這個上麵,都是師兄你一個人整理的,我不敢搶功。”

“之前的翻譯是你幫忙的。”京墨隻是落下這麽一句。

蘇娉歎了口氣,心想那可能得把大哥的名字署上去更合適。

京墨沒有就這件事和她多說,把這段時間,她沒看過的病案拿給她。

她接過來,翻了幾頁,疑難雜症並不多,冬季感冒常發,發燒咳嗽最多。

看完後,參茶也喝完了,她把醫案還了回去,抬手看了眼時間,跟他道別。

京墨自然注意到,她手上除了銀鐲和手表,多了一串木珠。

但是也沒有多問,而是送她到門口,最後遞了一包參片給她。

“平時多用參泡水,吃完了再來拿。”

蘇娉怔了一下,接過,眉眼彎彎:“謝謝師兄。”

京墨隻是淡淡頷首。

走了一段距離,她回頭。

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年輕人,負手而立站在門口,目光平靜清潤。

對上他的視線,蘇娉點點頭,轉身繼續往前走。

回到軍區先去食堂吃完飯,然後去衛生所走了一圈,最後才回宿舍。

因為男人換了燈泡,樓梯間再也不是黑幽幽的,她腳步輕緩,手裏提著蘆葦紙包著的參片,拾階而上。

聽到樓梯間傳來的腳步聲,倚在護欄上的陸長風拿下嘴裏的煙,左手撐著欄杆,右手指尖的煙簌簌往下掉煙灰。

蘇娉到了二樓走廊,就看到男人背靠著欄杆,抬眸看她。

他腦袋旁邊是她的呢子衣,隨風飄**。

蘇娉默了片刻,才上前。

看到麵前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小姑娘,陸長風垂眸,眼也不眨,兩人對視。

耳邊是清淺的風聲,呢子衣垂下來的腰帶擦過他臉側。

蘇娉仰頭看他,忽然踮腳,親了他一下。

很輕的吻,像是一時情動。

指尖的煙還剩一半,男人掐滅,他半天沒說話,像是在回味。

過了大概兩分鍾,他略微彎腰,笑著看她——

“再親一下?”

“……”

操場上時不時有巡邏的列兵過去,還有從食堂打水去營房的戰士。

蘇娉眨眨眼,看向門口,說:“先進來。”

她從衣兜裏摸出鑰匙,慢吞吞地打開門。

陸長風手裏拿著半截熄滅的香煙,目光始終追隨著小姑娘。

他發現一件事,這兄妹倆很少有著急的時候,難怪一個是參謀長,一個是醫生。

都是情緒穩定的人。

“哢噠——”門鎖打開。

蘇娉想到一件事,她問:“陸副團長。”

“嗯?”男人漫不經心應。

“為什麽你的鑰匙,要放在我哥宿舍門上。”

“順手,隨身帶著不方便。”陸長風沒想到她是問這個,還以為小姑娘在想昨天說的孩子之類的事。

他坦誠道:“我每次出去都要經過你哥宿舍,就在我屋子隔壁,鎖了門一抬手,正好放他門上。”

按照他的性格,本來都是懶得鎖門的,但是有些文件難免會帶回宿舍,所以必須鎖門。

蘇娉“噢”了一聲,側身讓他進來。

門隻開了一半,因為她站在旁邊,男人過去的時候得挨著她過,身體難免蹭到。

陸長風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蘇醫生確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小白兔,這一點他清楚知道。

“你晚上還來我這裏,不會被說作風有問題嗎?”她隨口一問。

“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都提倡自由戀愛,風氣也沒有這麽嚴苛。”陸長風自己找了條椅子坐下,手臂掛在椅背上,“也沒誰這麽閑的無聊且沒有眼色。”

今天沒去食堂打水,暖壺是空的,她提了放在地上,打算待會兒去食堂一趟。

“也是哦。”她認同道。

陸長風見桌上有包東西,挑眉:“是藥?”昨晚喝的那口湯碗真是印象深刻。

他不怕苦,但也覺得挺難喝。

“參片。”蘇娉拆開包裝,又從床邊衣櫃抽屜裏拿出兩張蘆葦紙,從這一包裏分了兩份出來。

“你平時用來泡水喝,另外一份給我哥哥。”

沈青雪和蘇策的到時候她自己去給。

沈元白應該明天就會來,陸長風住他旁邊,隻是順手的事。

“行。”陸長風看著她的動作,沒有拒絕。

這是什麽?是關心,是愛。

見她重新包好蘆葦紙,他想到什麽,驀然開口:“你要不要給我診個脈?”

蘇娉茫然抬頭,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提前了解我的身體狀況。”陸長風撓了撓後頸:“今天下午,柳醫生找我遞了結婚申請,還說她對象之前主動找她把脈,讓我也找你看看。”

“有什麽問題就及時糾正。”

“……”蘇娉一聽就知道他是被柳醫生忽悠了,她對象並不是主動給她看的。

多半是中午跟她聊的時候,就記下了這件事,想著順水推舟幫她一把。

現在滿腦子都是她說的,陸副團長應該挺猛,蘇娉有些臉熱。

“不用了,過年我媽媽不是幫你把過脈嗎?”她故作鎮定道:“你身體沒有什麽大問題。”

“哦。”陸長風慢悠悠卷起袖子,“你要不要再確認一次?”

“……”

蘇娉下意識抬頭看他,對上男人揶揄的眼神,瞬間明白過來:“你故意的!”她篤定道。

陸長風看著手腕上的鋼表和木珠手串,笑意盎然:“被你看出來了。”

未來丈母娘提出給他把脈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個什麽路數了,作為母親,為自己女兒的終生幸福考慮,這很正常,他能理解。

“不過我身上確實是有點傷,你也知道,而且挺醜的。”陸長風沒有遮遮掩掩:“看起來也挺嚇人。”

“嗯。”蘇娉從角落找出炭火爐子,她自己買了木炭,用來取暖和熬藥。

陸長風知道她要煎藥了,從兜裏摸出火柴,又找了張不要的廢舊報紙,裁成四塊。

拿了一塊疊起來,骨節硬朗的手指撚著火柴一劃,點燃報紙,放在木炭下麵。

等炭火燃了起來,他手裏拿著報紙扇風,等火星擴大。

蘇娉洗幹淨陶瓷罐子,放了草藥加了水拿過來,放在炭火爐子上。

“我知道。”她隨意道:“我不嫌棄你。”

陸長風倏然笑出聲。

“那我謝謝你啊,蘇醫生。”

兩個人坐在炭火爐子前麵,蘇娉在寫關於在妙仁堂看的病案的筆記,陸長風單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扇著風,就這麽看著她。

小姑娘越長越明豔,一雙桃花眼流轉時瀲灩生波,眸底清澈朗淨。

她無疑是十分好看的。

陸長風早期被她吸引並不是相貌,隻是性格,她永遠不急不緩,鎮定從容。

後來發現她眼睛很漂亮,跟沈元白挺像。

出於對兄弟的尊重,他並沒有一開始就直接莽,後來被小姑娘越來越吸引,就隻能對不住兄弟了。

他想過,自己要是有妹妹,他不介意讓沈元白當妹夫。

出於這個想法,對於沈元白的愧疚也逐漸減少變淡。

陸長風一直盯著她看,蘇娉也沒有半分不自在,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眉眼認真。

陸長風沒有出聲打擾她,隻是安靜地看著。

守了一個半小時,藥煎好了,他去拿了個碗過來,倒出來涼著。

全程蘇娉都沒有分給他一個餘光,直至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完。

鋼筆的墨囊已經空了,她又拿出墨汁,重新吸墨。

陸長風把炭火爐子往她那邊挪了點,提起暖壺,“我去趟食堂。”

蘇娉點頭,繼續手裏的動作。

距離回到東城已經過了半個月,蘇娉白天在衛生所幫忙,晚上除了看以前的筆記,就是煎藥。

喝完藥大早就睡了,每天精神飽滿。

蘇策看到她都說:“好像比過年時胖了一點。”

她是那種很難胖的,因為身體太虛了,沒什麽營養。

蘇娉心裏隱隱有猜測,應該是藥起作用了。

她給自己診過脈,身體確實在好轉。

不過這種藥長時間吃不行,張爺爺跟她說過,半個月換一次藥。

下午有空,正好回一趟張家拿藥材。

野戰醫院的回複還沒下來,應該是還在商議這件事,成立心理醫療站也不算小事,商討多久都正常。

她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自己做完該做的,就不要再多想。

回了張家,她陪著張老夫人繡了會兒刺繡,又跟張老爺子交流醫學上的事,然後才騎上自行車從張家出去。

張輕舟在研究所,平時很少回來。

她在部隊時不時會接到他的電報,都是督促她別偷懶的。

蘇娉每次看到那簡短的幾個字,都有些哭笑不得。

騎著自行車穿街過巷,現在能騎自行車的人很少,普通人家攢一年,也攢不出工業券來買。

因為她穿著軍便服,路過的人也不由多看了幾眼。

到了軍區,拿出證件剛要進去,就聽傳達室的同誌說:“蘇醫生,有你的郵遞。”

蘇娉停住動作,抬腳打下自行車腳踏,然後才去傳達室。

“有一封信和一個紙箱。”傳達室的同誌問她:“拿得動嗎?”

“沒問題。”蘇娉抱著箱子試了一下,不是很重。

她跟傳達室的同誌道了謝,抱著紙箱放到自行車後座,慢悠悠推著走。

回到宿舍,把東西搬上去,然後坐在窗邊,看了眼爬在窗台上纏繞的綠葉,拆開信封。

阿軟,你好——

很抱歉,直到現在才給你寫信,有許多的話見麵時反而難以宣之於口,這樣反倒是要輕鬆些。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反複猶豫,才決定給你來信,表達我心中真實想法……

蘇娉逐行逐句看完,她臉上表情平淡,沒有什麽起伏。

落款是林漪,信件的內容是為她之前的猶疑道歉,還有一些關心的話語。

全程沒有提過徐嬌。

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給自己來信,蘇娉又看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信息,這才把信紙重新疊好,收入信封。

隨手放在桌上,看到腿邊的紙箱,她默然片刻,還是拆開。

包裝的很嚴實,她緩緩打開,裏麵有三個紙袋。

先拿出第一個,是一條白色的針織長裙,上麵還有百貨大樓的標識。

摸著柔軟的毛料,她歎了口氣,放回去。

第二個是件外套,駱色長風衣,腰部有收腰的係帶。

款式和之前哥哥給她買的那件淡藍色風衣差不多。

放到旁邊的**,她又打開第三個紙袋。

裏麵是一雙駱色的小皮鞋,皮質不硬。

目測了一下,是她的尺碼。

應該是問過哥哥的。

盯著這些東西看了幾分鍾,她揉揉太陽穴,起身把這些都收回衣櫃。

小皮鞋放在最下麵,針織長裙和風衣外套用衣架掛好。

……

又過了半個月。

上麵的通知下來了,批準成立心理醫療站,並且由蘇娉帶隊。

她在部隊最後半年的實習時間,都會待在醫療站。

沒有見過的陌生麵孔從別的地方調來,他們將會一起工作。

在醫療站的這段時間,接診過不少之前在戰場受過應激創傷的戰士,同時也對有其他心理問題的戰士進行疏導。

每天的病案都記錄在冊,包括談話。

一份兩冊,留底,以及交一份去野戰醫院。

讓蘇娉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她的對麵會坐著陳焰。

倆人誰都沒有先開口。

蘇娉眸光溫和平靜,等他率先破冰。

陳焰臉上明顯帶著疲憊,在東城軍區這段時間,他去戰場遠比在軍區久。

經曆的事太多,以至於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到最後,也隻是問一句和自身狀態不相關的話——

“他對你好嗎?”嗓音沙啞,明顯缺水。

蘇娉倒了杯熱茶,遞給他。

看到他長出青茬的下巴,以及布滿紅血絲的雙眼,她隻是輕輕點頭。

“很好。”

陳焰沉默許久,接過搪瓷杯,向她道了聲謝。

最先接診陳焰的並不是她,而是醫療站一位男軍醫。

可是不管怎麽樣,陳焰並不願意開口,隻好交給她來解決。

蘇娉沒有問他戰場上的事,而是隨意聊聊,比如是否習慣東城的口味與天氣。

陳焰對她不設防,這些無關緊要的都說了。

由淺入深,蘇娉說:“我印象中,第一次對你的照片有記憶是七歲的時候。”

當時她已經從北城去了南城,但是每年都能收到慕姨寄來的全家福。

當時還沒有陳勢,他站在陳叔和慕姨中間,最前麵是陳老爺子和陳老夫人。

陳焰安靜聽著她說。

“你那個時候看起來不像一般的小朋友,總給我一種心氣高的感覺,眼神也格外透亮。”

“後來每年都能看到你的變化,其實相貌上變化不多,就是氣質,越來越張揚肆意,很自信。”

她緩聲道:“直到前年,我回了北城軍區,你和相片上的並無二致,更加鮮活明朗。”

“可現在,你好像消沉了許多。”

“一點也不像我以前認識的陳家哥哥。”

陳焰沉默良久,才說:“……我也有看到你的相片。”

兩家人自從蘇定邦換防,從北城離開,都有互寄全家福的習慣。

他也是看著小姑娘的照片,陪她一起長大的。

隻是少年時心氣太高,天天接受新時代概念的灌輸,受不了這種由家裏一手決定的娃娃親,而且爺爺過於強勢。

他生了逆反心理。

“對不起。”陳焰啞著嗓子:“是我的錯。”

“我能理解你。”蘇娉歎氣:“這件事我們去年在操場上已經說清楚了,現在再提也沒有意思。”

“過去的事已經翻篇。”

“我們兩家關係很好,作為你的妹妹,我很關心你現在的心理狀態。”

聽到她說妹妹,陳焰早就麻木的心忍不住一顫,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確實是長大了。

“這段時間你的狀態好像很不好,過年你也沒有回家。”

她溫聲道:“在這個軍區,能勉強算得上是你家人的人,隻有我。”

“你可以和我說說嗎?哥哥。”

陳焰指尖碰著滾燙的搪瓷杯壁,卻沒有察覺任何痛楚,他沒有開口。

蘇娉也沒有催,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淡聲道:“去年,帶我成為狙擊手的是一位老兵。”

蘇娉目光平和看著他,等待他繼續說。

陸長風是來醫療站給她送午飯的,聽到交談聲,他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過了一陣,撓了撓後頸,覺得這樣有種偷聽人說話的感覺,不太好,他又提著鋁飯盒,退到一邊角落,找了條椅子坐下。

“陸副團長。”有人笑著打招呼:“又來給蘇醫生送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