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庭審

池月等候的地方一點聲音都沒有。

安靜得近乎詭異。

她知道庭審已經開始,但看不到其他人,不知道進行到了哪個階段,更不知道開庭時那些人都會說些什麽。

房間光線暗,

她目光有些空洞的盯住那盞燈。

“池月!”有人喚她。

池月站起來,明白到自己出庭了。

提一口氣,她坦然地走出去,在法警的指引下,進入庭審現場。

“籲!?”

有輕輕的歎息,沒有人說話。

大家都注視著她,池月從容地走上證人席。

從外麵進來時,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那時光線昏暗,但進入審判庭裏卻是燈光大熾,池月用了好幾秒才適應光線的變化,然後看向被告席。

喬瑞安就坐在那裏,脊背後仰,給人一種渾不在意的慵懶感。

他在用這種姿態,努力證明自己是個無辜的人。

池月盯著他看。

不知是受什麽影響,始終覺得這個人很模糊,用了好久,他的五官才慢慢在眼前變得清晰。

那麽清晰的恨……

唾沫的分泌幾乎是生理性的,從看清喬瑞安的那一秒,池月內心的憎恨和厭惡就到達了峰值,以至於影響到她的呼吸、胃酸分泌和情緒控製。

“嗡!”

耳朵嗡聲作響,不受控製。

也是站在證人席的那一刻,池月才發現自己努力了六年多,仍然沒有辦法把那件事情從人生裏徹底切割出去,健康的記憶受到腐蝕的那一段,無論如何都洗刷不淨。

是他。

就是他。

她可以肯定是他。

喬瑞安,就是那個惡之源。

她六年多的噩夢就坐在那裏,懶洋洋的看著她。

池月甚至從喬瑞安的眼睛裏麵,解讀出了有恃無恐。

他憑什麽?

他憑什麽?

權少騰堅持讓池雁出庭,就是想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讓喬瑞安永不能翻身。

沒有證據的董珊、死去的朱青、有精神障礙的池雁,還有另外兩個不願出庭以及那些不願承認的女孩兒,難道這就是喬瑞安的有恃無恐嗎?

凶手就在麵前,池月肌肉緊繃著,冷冷凝視著他,在這樣長久的對視裏,她擊垮了和喬瑞安的故意淡定,完成了審判長對她身份的核實以及事前告之和詢問。

在這個過程中,喬瑞安一直看著她。

冷冰冰的眼神裏,慢慢浮出不自覺地奚落,嘲笑。

就好像在告訴她,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進入質證環節,公訴人提交了證據,這個環節主要是喬瑞安對池雁的犯罪行為構成,同時,對證人的證詞進行核實質證。

辯護律師不無意外地質疑了池月的身份,並將池月與案件事實的關係,以及她與被告人、被害人的關係進行了詳細地的羅列,以期降低審判人員對她證詞的采信。

控辯雙方唇槍舌劍,對池月是否具有證人資格展開了辯論。

最後,審判長一句話否定了。

“不管與案件是否有利害關係,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可以出庭作證!控方可以繼續。”

辯護律師坐下,但一直不死心,死死盯住池月,等控方說完,馬上舉手。

“審判長,我有個問題,想詢問證人。”

審判長同意。

辯護律師起身,望著池月,“在你的證詞裏,你說親眼看到我的當事人喬瑞安侵犯了你的姐姐池雁,是不是?”

池月“是。”

辯護律師“你在現場?”

池月“是。”

辯護律師點點頭,“這裏有一張我的當事人六年前的照片,請你從裏麵找出來,哪一張最接近當年的他?”

他把十張照片同時推到池月的麵前。

法庭同步了照片的內容。

照片上的人都是喬瑞安,但是發型、衣著、神態、氣質都不一樣,不清楚是電腦合成的還是喬瑞安本人不同時期的照片。

池月眯起眼,掃視一眼這些照片,冷笑著看向辯護律師。

“我挑不出來。”

辯護律師拔高聲音,“你對六年前的喬瑞安根本就沒有認知概念,為什麽一眼就認出他是侵犯你姐姐的凶手?”

池月不看他,淡聲反駁“我打印十張你家貓咪的同款照片出來,讓你挑出你家貓在你床單上拉屎的那一天是什麽表情,你行不行?”

說完,她看向審判長,“審判長,辯護律師特地使用十張照片混淆視聽,是極不科學的。照片上的人,都是喬瑞安本人,要問我哪一個是六年前的他,這十分可笑。不說六年了,如果辯護律師能說出十個月前他做某件事的時候穿的什麽衣服,理的什麽發型,當天心情如何,表情怎樣,體重是多少,我就認可他的詢問方式。”

旁聽席上,喬東陽唇角微微一揚。

池月的嘴是足夠利索的,他不擔心。

審判長“辯護律師注意詢問方式。”

顯然,審判長也認可了池月的反駁邏輯。

“是!”辯護律師說完,又問池月,“證人,既然稱親眼看見我的當事人侵犯你的姐姐,可不可以請你詳細敘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詳細敘述,就是一個剝開傷口的過程。

池月知道辯護律師的職責,他是站在嫌疑人一方的,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可是……立場的問題,讓辯護律師在她眼裏,此刻的麵目,變得十分可憎。

“可以。”

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池月並不忌憚說出那段經曆,在開庭前,還與池雁對了好幾次。就怕她的傻姐姐亂說……

“在那天之前,我從不知道這個世界有那麽多的掠奪、侵犯和惡意,是的,那時的我熱愛生活,愛好和平。在那天之後,我的眼睛終於能看到事物的反麵,也榮幸地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性之惡。淩辱、嘲笑、鄙視、踐踏、勢力、不屑,輕謾、毀滅……這一切都來源於那個晚上,所以,我不會忘記。”

這是池月第一次在人前完整闡述她的遭遇。

包括喬東陽,也是第一次。

現場有許多喬家人,池月在出口前,隔著一段不太遠的距離,望向喬東陽,目光複雜。

他們對視著。

沉默,

沉默間,他朝她微笑。

池月低下眉,慢慢開口。

“事情發生在我高一那年,我是住校生,一般同學是周末回家,而我常常是月末或者幹脆不回家。我家裏條件不好,父親在我剛出生的那一天,得知我是個女兒,而不是他頂著超生的罰款壓力期盼了十個月的大兒子時,就拎上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我沒見過,家裏也沒有他的照片。我媽說,他後來回過一次家,留下了1000塊錢,和我媽辦了離婚證。當然,兩個孩子都歸我媽。”

辯護律師“我打斷一下,證人可以隻說重點。”

池月“這就是重點。”

冷冷嗆他一句,池月沒聽到審判長的阻止,繼續道“我和姐姐從小相依為命,她為了供我讀書,念到高二就輟學了。她告訴我,她是去南邊找爸爸,想問他一個為什麽。我知道,根本原因是我。因為我們家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我的成績比姐姐好,她放棄了自己。”

辯護律師臉上又出現不耐煩。

“反對!審判長,證人說這些與案件無關的生活瑣事,是為了博取同情,是道德綁架。”

池月抬了抬下巴,“我說的這些不是無關緊要,因為這對接下發生的事情,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庭上沉默片刻。

審判長正襟危坐,“證人可以繼續。”

池月說“高一下學期,快要期末考試了,姐姐突然打電話到學校,說她回家了。她在外麵打工很辛苦,廠裏不給假,一年才能回來一次,為了省錢,每次她都不敢選在春運期間。我們一年沒見了,我特地從學校匆匆趕回去……”

“審判長手上都有資料,可以看到,我的家在吉丘一個叫月亮塢的偏遠村莊。但是我念書在吉丘縣城,隻有縣城才有中學。六年前,交通還不像現在這麽發達,我在吉丘乘坐一天兩趟的公交車,隻能坐到萬裏鎮。然後步行二十多裏路回家……”

“那天,我早早請了假,吃過午飯就出發,可是公交車半路拋錨,等我到達萬裏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黑暗的荒漠,

沒有燈,沒有光,狂風呼呼刮過來。

卷起黑暗,刮著她的臉,生生作痛。

她一個人走在荒無人煙的漠地裏,

道路早已被風沙掩蓋,在夜晚尤其看不清楚,她捏著手電筒,靠著路邊的胡楊指引方向,飛也似的往家跑。

“我很害怕,有時候看到胡楊樹的影子,會驚恐的以為那是一個人站在路邊。有時候聽到自己的腳步,也會產生幻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我,風嗚嗚作響,像有人在哭,可是我回頭,隻有風聲……”

一個未滿十六歲的女孩子,獨自走夜路,天氣情況又惡劣……

旁聽席的喬東陽喉頭哽了一下。

那時的他,在幹什麽?

……肆意妄為,飛揚跋扈,打電動,玩遊戲,根本就不會想到,他未來的媳婦兒正在千裏之外的沙漠裏拔足狂奔郵,驚恐萬狀。

“那個時候,我雖然常會有些荒唐的恐怖想法,但大多與鬼怪妖精有關,我懼怕黑暗,隻是怕黑暗裏會突然出來一隻厲鬼……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人比鬼,可怕多了。”

“快到月亮塢的時候,我已經跑得渾身是汗,腳軟腿軟,可是,很快就要到家了,可以看到姐姐,我很開心,我用盡了力氣奔跑……在村外沙丘邊的那棵歪脖子胡楊樹下,碰上了那三個魔鬼……”

她的視線刀子一向剜向喬瑞安。

冷冷的,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嗡!”

旁聽席傳來一陣嘈雜。

喬家幾個人低低議論,大概意思是說,池月為了誣蔑喬瑞安,是不是準備編出她被輪j的戲碼了?

“肅靜!”審判長拍響法槌。

旁聽席安靜了。

可是眾人的目光卻齊刷刷望向了喬東陽。

這一切,池月看到了。

她覺得十分可笑!

明明是女性被欺負了,可是人們在意的不是傷害的事實,而是她的男人有沒有被戴綠帽,關注的也永遠是那醃髒之下,有沒有發生一些香豔的故事。

“我沒有被輪j,讓你們失望了。”池月的目光直視著喬家人的方向,挽唇一笑,“因為我有一個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姐,她熟悉我回家的路,她擔心我的安全,拿著手電出來找我了。我姐姐聽到我的聲音,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朝我跑了過來。”

“她很害怕,叫聲很響!可惜,沒有人來——沙漠裏的風太大了,入夜,家家戶戶都閉了門,聽不見,連狗都沒有叫喚。姐姐衝了過來,我們兩個人,打不過三個大男人……”

然後呢?

大家都望著池月。

她沒有說話,盯著喬瑞安,目光仿佛淬毒。

“姐姐求他們,求他們放過我……她跪下來,扒開了自己的衣服……”

庭上沒有聲音。

這個空間仿佛變成了一片死寂。

不,墳場。

在那個故事裏的歪脖子樹底下,埋藏著池雁的靈魂。

池月的眼淚從腮邊慢慢滑下,她沒有去拭,而是伸出手,指向喬瑞安。

“是他。他指揮另外兩個跟班,堵住我的嘴巴,把我綁在歪脖子樹上,笑著說,要讓我全程圍觀……他說這樣才夠刺激!”

又是一聲雜音。

辯護律師也回頭望了喬瑞安一眼,目光複雜。

池月看見了,突地冷哼一聲,目光尖利地望著辯護律師,“你說,我該不該認識他。能不能忘記他長什麽樣?”

辯護律師被她盯得頭皮發麻,反問“當天晚上,有沒有月亮?”

池月一怔“沒有。”

辯護律師“那你是怎麽看清他長相的?”

池月“姐姐過來的時候,有手電筒。”

辯護律師不看她,而是看向審判長,“手電筒的光線怎麽樣,眾所周知。證人能夠看清,並且在事過多年後,一眼認出我的當事人……請問,你是如何做到的?”

池月愣住。

事實上,喬瑞安的臉確實是模糊的,六年後,要讓她準確的回憶起他的長相,是有難度。可是,一看到他的照片,她就知道是他,是那個人。她對喬瑞安的臉敏感到了一種幾乎變態的程度,以至於她第一次在皇冠看到喬東陽時,也曾有過類似的錯覺,生理性的生出反感。

這種情緒她很難敘述,但是存在。

並且,不適合在法庭上爭論。

想了想,她冷冷一笑,“你這是強詞奪理。我就是看清他了。”

控方律師“審判長,辯護律師的質疑毫無依據,他憑什麽斷定證人無法看清?”

審判長“辯護人,你辯護的時候注意措辭,不能用一些無法證實的猜測置疑證人。誰主張,誰舉證,如果你認為證人在手電筒光線下不能看清嫌疑人的長相,應該拿出證據。”

辯護律師看一眼審判長,再看看池月,心裏…………

他輕咳一下,“好吧,我還有一個問題。”

審判長“可以繼續。”

辯護律師望向池月“你剛才說自己沒有受到性丨侵犯,可是我有個疑問,你長得這麽漂亮,如果我的當事人真是如你所說的窮凶極惡之徒,為什麽?他沒有你?嗯?”

直入重點!

旁聽席一片嘩然。

這個問題很尖刻。

這是律師的狡黠之處。如果池月要證明喬瑞安的惡行,要麽就是承認她也被侵犯了,要麽她說的話,就站不住腳。三個男人,兩個女人,憑什麽喬瑞安就放過了她。

池月突然想笑。

這個喬瑞安為了洗白自己,看來連律師都騙的啊?

沒告訴律師真相吧。

池月看了一眼審判長,“是的,我是幸運兒,我僥幸躲過了一劫。但,不是喬瑞安良心發現,放過我。而是我姐的前男友,我們同村的杜家小五哥杜明宇,他本來和我姐約好時間見麵,沒有等到她,出來尋找,在沙丘上叫我姐的名字……”

默了默,她慢慢低下頭。

“他們聽到男人的聲音,慫了。跑了。而我姐,看到跑過來的杜明宇,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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