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樓拍了拍掌,“很好。”

朝宛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抽身,聞聲怔怔抬眼。

卻忽然發覺,不僅是程樓,就連阮柔都在入神地打量著她。

心跳飛快,朝宛慌忙垂眼,站起身來。

她不敢去看季檀月是什麽表情,因為知道自己演的不好,又有昨晚對戲時的挫敗感,所以視線刻意閃躲。

擦去眼淚,朝宛深鞠一躬,表達感謝。

試鏡之後,季檀月是要在這裏討論電影開拍事宜的,她不能再打擾了。

可就在朝宛想去旁邊的長凳上取東西離開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叫她。

“朝宛。”程樓又看了許久取景器中的畫麵,微微蹙起眉,“我想提醒你一句。”

“如果你的表演單單隻是這些,那並不足以讓我舍棄江倘,選擇你。”

朝宛將頭垂得很低,聲音放輕:“抱歉。”

心中酸楚不已。

她果然還是花瓶,雖然昨天琢磨了十幾個小時,可依舊扶不上台麵。

“所以,我打算再給你一次機會。”程樓繼續說。

“……”朝宛張了張唇。

不知所措之際,場地的門再度被人推開。

江倘提著包回來,手機上顯示程樓剛發的通知,“打擾了,還需要二次試鏡嗎。”

程樓點了點頭,又瞥一眼身邊坐著的阮柔和季檀月,“方便嗎?”

阮柔笑,“當然。”

季檀月微微頷首,視線從朝宛還沒緩過神的臉上掠過,唇角擒起一抹笑意。

“程導……”朝宛抿了抿唇,問,“影,不是隻有五幕戲的小角色嗎?”

程樓的嚴苛是在業界出了名的,可微不足道的配角,竟然也需要二次試鏡嗎。

“我從沒說影是配角。”程樓翻著劇本,“《西川月》是群像劇,除李西川外,其他所有人都在作配。”

說著,她看一眼季檀月,輕描淡寫,“就連含雲也是,所以朝宛,你不用拘謹。”

季檀月笑容未變。

朝宛看了女人一眼,悄然攥緊衣擺,應聲:“嗯。”

二次試鏡是無劇本即興,程樓似乎從兩人的試鏡中發現了什麽,想再挖掘一下影與主角之間的化學反應。

“還記得影初次殺人前的某個情節嗎?”她給江倘和朝宛講戲。

“剛入長公主府邸時,影其實有一次反戈情節,意圖刺殺含雲。”

說完,程樓看了一眼季檀月,“我想讓你們演一下,刺殺失敗前後的反差,以及被含雲發現的那場戲。”

江倘想了想,“我選刺殺前。”

表麵懵懂忠心,背後卻受蒙蔽,向含雲暗捅刀子。這段戲最能體現影的反差,優勢很大。

朝宛沒得選,輕聲回:“那我選刺殺後吧。”

刺殺後,被含雲關進水牢,該怎麽表現情緒的遞進,她還得再想想。

這次依舊是江倘先來。

白日,她在含雲榻前領命看守院落,夜晚,則聽信朝中正派唆使,潛入帳中刺殺。

阮柔客串正派角色,給江倘下了刺殺含雲的任務。

試鏡場地有特設的床鋪,之後的刺殺戲,江倘和季檀月就在那裏完成。

刺殺失敗。矛盾之中,頸側早就被女子架上了匕首。

“主上,奴、奴……”江倘與季檀月對視,整個身子全然僵硬,隻有嘴唇在翕動。

程樓微微蹙眉。

聽著台詞有點飄。

看了一眼**的女人,她頓時了然,無聲歎息。

怎麽也不收著點。那種壓迫感,誰能接得住。

季檀月跪坐帳中,蒼白指節握緊短刃。

淩亂發絲遮掩下,她在笑。

可眼中泛起殷紅血絲,駭人至極,唇邊弧度也分外冰冷嘲弄。

劇本裏,含雲有著一張穠豔的臉,唇卻是病弱慘白的。

反差感格外強。

正如她蟄伏數年,隱藏在純良外表下的那顆利欲之心。

太後已死,長公主是大芸最尊貴的女子。

白日裏,她溫和有禮,受盡宮人尊敬擁戴,夜裏卻多疑又偏執,是隻妄想奪權的妖冶厲鬼。

朝宛心口一滯。

匕首沒有逼在她頸側,卻讓她生出心驚肉跳的冷寒感。

不怪江倘剛才的台詞有些飄忽,就連昨晚對戲時,朝宛也從來沒見過季檀月這種樣子。

劇情逐漸推進。

季檀月逼近江倘,壓迫感無聲蔓延。

隻差一點,鼻尖貼鼻尖。

看見這幕場景,朝宛心中隱隱失落。

如果試鏡失敗,影由江倘來出演的話,季檀月在劇組就會和她一直這麽親密下去吧。

雖然是拍戲需要,可……

心中發墜,至於緣由,朝宛自己也說不清。

思慮之際,江倘的試鏡結束了。

“辛苦。”季檀月頷首,從**起身,笑容禮貌。

“季前輩也是。”江倘臉側冒著虛汗,依舊是沒回過神的模樣。

她和周圍的人打了聲招呼,向朝宛所在的方向走來,坐在長凳上,抿了口水。

沒來由地,朝宛內心發慌。

“該你了。”程樓朝她招手。

季檀月又重新在**坐好,垂頭,安靜翻了幾頁劇本,想了想,擱置到一旁。

朝宛惴惴不安地走過去,問程樓:“導演,水牢情節……也在這裏演嗎?”

至少應該站著吧。

“這裏改了。”程樓答,“你沒看新的劇本嗎?場景還在殿內。”

“?”朝宛不明所以。

她求助望向季檀月,卻發覺女人唇角稍勾,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劇情走向,她完全不知情。

這次是真正的無劇本試鏡了。

朝宛咬著唇,心跳加速。

“好,可以開始。”程樓開啟攝像機。

承接江倘剛才結束的部分,朝宛跪在床邊,驚惶抬頭,發覺脖頸處逼上了鋒利短刃。

她試探著,緩慢抬起眼,對上麵前她刺殺未遂的女子。

出乎意料,季檀月周身散發著的壓迫感收斂了一些,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強烈。

她低垂著眼,在短短幾秒鍾,將其中的暴戾憎恨悉數收斂。

那雙鳳眸中,竟有不起眼的霧氣在無聲湧動。

朝宛微微怔神。

忽然,當啷一聲。

伴隨幾聲重咳,季檀月手中的匕首砸在了地上,落在朝宛腳邊。

女人臉頰泛出病態潮紅,神情卻頹然灰敗。

長發遮臉,她無力地垂下了手。

撤除戒備之後,病弱虛脫的氣色,使女人周身的破碎感隱隱占據上風。

朝宛內心忽然隱痛。

這就是她背叛了的人。

可也是在磅礴雨天,塞進她懷中牛肉餅的溫婉女子。

“主上……”朝宛輕喃著,俯下身。

在額頭抵上地麵的那一刻,眼淚無聲滑落,泅濕地麵。

她想,自跟隨含雲走的那刻起,就已經將終身全然托付。

可她卻辜負了女子,甚至反戈,想要置她於死地。

她這樣不忠的犬,死不足惜。

朝宛並不知道,就在她懺悔叩首之時,季檀月已經抬手抹除眼角刻意粉飾出的淚光。

她佯裝著又低咳幾聲,看榻下匍匐的人,眼神已經全然改變。

輕蔑嫌惡。

“過來。”女子嗓音依舊孱弱,唇角卻高高揚起。

朝宛沒有防備,收了禮數,聽話地支起身子。

雙眸亮起,隱有被諒解的希冀。

可倏然,脖頸被死死掐住。

完全反應不及。

氧氣阻斷,朝宛臉頰漲紅,喉中發出難受的嗚咽,無力地張著唇。

嗤笑一聲,季檀月雙眼緊盯住她,血絲彌漫,透出幾分癲狂。

“背叛我……”她輕聲開口,唇邊弧度更深,“連你,也背叛我?”

覆上脖頸的手很冰,用勁之大,甚至隱約露出青色脈絡。

在旁邊圍觀的江倘後背發涼,移開目光。

慶幸她選了刺殺前的片段,否則,麵對這種情形……估計連表情管理都做不到,更別提即興表演。

看了眼朝宛,江倘忽然有些憐憫。

季老師的敬業是出了名的,明天這位脖子上肯定會有痕跡吧,會影響通告的。

可隻有朝宛才知道,季檀月的力度看上去可怖,但實際上從始至終都鬆著縫隙,讓她可以勉強呼吸。

朝宛沒有拍攝這種劇情的經驗,視野已經開始彌漫淚光。

這幅場景在外人看來,倒像是真的被女人扼住脖頸那樣瀕死脆弱。

時間仿佛也在這一刻靜止,她盯著季檀月殷紅透出癡狂的雙眸,微微失神。

思及影的性格,忙雙手去掰季檀月的指節,開始掙紮。

但旋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提起了她。

視野倒轉,衣襟被扯得散亂,季檀月壓在她身上,長發散落,雙手牢牢按住她脖頸。

臉突然覆上輕柔陰冷的觸感,像不懷好意的毒蛇吐信。

朝宛對上了季檀月的眼睛。

其中藏著癡狂、憎惡,還有……

迷戀。

從影的身上,含雲看見了自己。

那個受人擺布,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

好不容易從泥潭裏救出來的自己,怎麽能背叛自己?

“我不許你背叛我……不許。”迷戀散去,季檀月長睫輕顫,平素溫婉持重的麵容變得扭曲。

蒼白臉頰倏然淌下兩行淚,落魄,且分外脆弱。

她癡癡笑著,無心擦淚,逐漸直起身子。

連帶著扯住朝宛的衣領,把她拽到自己麵前。

一瞬間,朝宛與女人貼得極近,心口因慌懼而胡亂跳著,還隱隱發疼。

這一刻,她仿佛切身代入了影的角色。

她不想讓長公主為她而哭,因為,這夜的刺殺,本就是她一個人犯下的錯。

程樓聚精會神地看著。

忽然,微微挑起眉,很是訝然。

就連江倘和阮柔也沒有想到,目光被吸引了過去。

朝宛咬著唇,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脖頸上還殘留著可怖紅痕。

可神情卻懺悔歉疚,摸索著,大膽去觸女人穠秀臉龐。

這隻手在幾個時辰前還握緊冰冷匕首,毫不遲疑地刺入朝中重臣的胸膛。

如今,卻因為害怕而發著抖,用來擦除含雲的癡惘淚水。

盡管方才,暴君險些暴起,將她置於死地。

影話音哽咽,“不、不要哭。”

勸著別人不要哭,自己卻早已滾下熱淚。

仍在豆蔻年華的小侍衛應該是被今夜變故嚇怕了,連聲音都在發顫。

但她沒有逃避,更沒有去報複方才幾乎要置她於死地的蛇蠍女人。

隻是用那顆稚嫩毫無保留的心,將含雲重重包裹住。

她拋棄了反戈的冰冷匕首,轉而,用柔軟的手撫淨暴君的脆弱淚痕。

她從沒有忘記,是含雲將她從泥潭中拉出。

那一日,傘下女子落在影眼中,恍若天神。

縱然女子受世人唾罵,跌落神壇,影始終會是她腳下不離不棄的影子。

踩踏忽視也好,利用憐惜也好,影甘心做含雲最忠實的犬。

影子就該亦步亦趨,而犬,是不能惹主上生氣的。

“奴不會再背叛您。”朝宛雙眸微紅,篤篤望著病弱女人。

退後,在榻上深深叩首。

自此,黑或白都已無異,她的性命,從很久以前就歸屬於女人。

影這個名字,隻為含雲而存在。

場地一片寂靜。

取景器後,程樓微微點頭。

她與阮柔視線交流,發覺對方也朝她肯定地笑了一下。

這是劇本裏沒有的情節。顯然,朝宛做出了自己認為貼合影的舉動。

表演稚嫩,卻讓程樓眼前一亮。

影就該是這樣的性格。

對外狼一樣凶狠冷厲,麵對含雲,卻甘願收起獠牙,拋棄那些被灌輸的“良知”,不計前嫌,隻為主上而活。

因為,在心智尚且稚嫩的影的印象中,含雲,就是她的良知。

程樓沒有喊“卡”,想看兩個人還能碰撞出什麽火花。

朝宛不知情,雙手撐在額間,後知後覺,臉頰掀起熱意。

沒聽見卡,她不能停,可也想不出什麽其他的劇情走向了,隻好就這麽僵持著。

忽然,脖頸勾上一份重量。

季檀月摟著她,猝不及防,將她壓進自己懷裏。

“!”朝宛耳垂倏然蔓延紅意,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在鏡頭裏,場地還有其他人……

“先別動。”季檀月貼在她耳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清的聲音開口。

“這之後,有一場拉燈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5-0421:00:00~2022-05-05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破7瓶;我後羿賊溜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