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州市公安局。

“什麽,車裏有炸|彈?!”副市長霍然起身,手裏的聽筒猛然拉扯電話線,電話機在光滑的會議桌上發出刺耳摩擦聲。

周圍一片嘩然,緊接著議論紛紛。

會議室窗外正值午夜,黑暗濃墨般化不開;日光燈卻明晃晃照著從正廳到副處等各級領導,乍看上去每張臉都掛著相同的凝重,仔細觀察卻可以發現每個人眼神深處都閃爍著各異的光。

“好。”隻聽副市長胸膛迅速起伏幾下,才咬牙回答:“我們隨時等待S省及建寧市兄弟單位的回複,一旦需要任何信息情報協助,請隨時聯絡!”

副市長放下聽筒,頹然坐進椅子裏,長長歎了口氣。

會議室裏嗡嗡不斷,沒人注意到副市長左手邊,某個穿深藍製服白襯衣、胸前警號零零三的中年人目光飄忽不定。少頃他抓起手機,對書記員低聲招呼:“我回辦公室拿趟東西。”緊接著快步走出了門。

下樓右拐盡頭,零零三推開自己辦公室門,緊接著反手關上。直到這時他才終於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悸和恐懼,大口喘息好幾下後,再次打開了郵箱——

【如果有一天組織出事,你立刻代我通知各個渠道,確保各上下線立刻隱藏。】

【否則跟你相關的所有證據將於24小時內自動曝光。】

零零三閉上眼睛,濃烈的悔恨湧上腦海,如萬蟻噬心。如果那個總是帶著魔鬼般笑容的黑桃K此時出現在他麵前的話,也許他會喪失理智地撲上去,恨不能與對方同歸於盡——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他不能同歸於盡。

他還有仕途,有家庭,有本該光明燦爛的一切。

一根煙工夫過後,零零三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手打開附件,開始按郵件內容向指定人員發送逐條指令……

會議室裏,一名其貌不揚的書記員突然起身,穿過人群走到副市長身後,附耳輕聲說了幾句。

“……果然。”副市長眼底浮現出一絲冷笑:“監視了他這麽久,果然在今晚露出狐狸尾巴了。技偵已經準備攔截了吧?”

書記員點點頭,小聲問:“現在怎麽辦?”

副市長咳了聲,站起身。滿會議室大大小小的領導們紛紛望來,卻隻見他麵色陰沉肅穆,丟下一句:“我有點事處理,去去就來。”緊接著帶書記員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尖的人可以看到,在大門關閉的那一瞬間,走廊上赫然有幾名荷槍實彈的刑警緊緊跟了上去。

【消息開始發送,1/13】

黑暗的辦公室裏,手機屏幕映著零零三蒼白的臉。不知是無法麵對自己即將傳出的機密消息,還是他已經連這點光亮都不敢直視了,零零三連忙反手掩住手機屏幕。

黑桃K通過一個簡單的技術手段,設置了對他的監督程序。隻要按指令發出機密,他便會收到程序發來的驗證碼,通過驗證碼登陸秘密服務器,他便能進入黑桃K的數據庫,將自己的各項違紀證據徹底刪除。@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最後一次了,他想。

——盡管每次屈服在對方脅迫下時他都會這麽跟自己說,但每一次他都堅信,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零零三顫抖著吐了口炙熱的氣,就在這時——

砰!

大門突然撞開,光亮轟然射入。零零三本能地伸手捂眼,隨即瘋了似的抬起手機按刪除,但已經遲了;副市長親自帶著十來個人衝進來,刑警一把按住他的手,不顧他發瘋掙紮,強行奪下了手機!

“不!!還給我,還給我,我來解釋——”

“把這十三個號碼交給技偵跟蹤定位,立刻上報公安部,通知S省公安廳準備抓人。”

零零三終於意識到大勢已去,絕望癱軟在了椅子裏。

“早在去年12月初,被S省安插進吳吞、聞劭特大販毒集團的臥底‘釘子’就查出了你的身份,並確定了你是毒販聞劭用來聯係上下渠道的關鍵中樞。”副市長冷冷道,“鑒於這一點,我們始終沒有打草驚蛇,就是為了在最後時刻通過你,一舉繳獲這張貫通上下各級部門的保護網。”

零零三臉色灰白扭曲,死死盯著手銬,終於擠出幾個字來:

“那個‘釘子’,就是當年……當年的江……江……”

“對。就是三年前嶽廣平被害那天,你偷偷派人去現場企圖將他滅口,但被他逃了出去,還在抓捕過程中撞上了貨車的,”副市長冷冷道:“原恭州禁毒支隊長,江停。”

刷拉一聲,閃電般的回憶浮現在零零三腦海中——

“趙局,姓嶽的他們家門口果然有動靜了!”手下指著監視屏中的居民樓,順著他驚恐的目光望去,隻見樓道口正隱約晃動著一道熟悉的背影:“您看這個人是誰,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已經,已經……”

零零三腦子裏嗡地一響,那身影竟然是江停。

他不是“死”了嗎?他為什麽能活著回來?

難道他已經投效了黑桃K?!

如果在謀害黑桃K之後還能全身而退,那麽他很可能已經在販毒集團內部建立了某種關係甚至是合作,這讓江停這張嘴的存在變得異常危險。現在他知道多少秘密?他是否已經查到恭州內部曾經為草花A提供保護的人就是自己?他為什麽去找嶽廣平,難道是打算——

零零三掌心出汗,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道:“……幹掉他。”

“趙局?”

“姓江的‘死而複生’,持械拒捕,因為有可能對嶽副市長造成極大威脅,被當場擊斃。”零零三咬牙切齒道:“弄幹淨點,別做外勤備案,所以別鬧出太大動靜。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手下人麵露狠色:“是,明白!”

……

“……原來我當年根本沒必要,”零零三失魂落魄:“原來我當時根本沒暴露……”

“你後悔的是這個?我還以為你後悔的是從最開始就不該跨越雷池!當年你隱瞞、監視、盯梢嶽廣平,私下為吳吞提供了多少庇護,1009案發生後又到底動了多少手腳,等到看守所裏再慢慢交代吧!”

副市長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厲聲道:“帶走!”

兩名刑警將麵如死灰的零零三挾起來,手銬隨顫栗而嘩啦作響,消失在了門外。

·

“嗯,嗯明白,”呂局肅然道,“我知道了。”

呂局掛了電話,魏副局在邊上一句“什麽事”還沒問出口,就隻見他抓起手機,麵沉如水:“江隊!江隊你還能聽見嗎?聽我說!”

“恭州趙副局長試圖向外傳遞內部機密,剛才已經被抓了,手機密件被技偵全部攔截,我們順著這些線索也能摸到販毒集團的老巢,再難我們也會盡全力!”

“聞劭的命不比你值錢,你得活著回來!我們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我們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吉普車內,冷汗順著江停蒼白的臉匯聚在下巴頦上,隨即滴進衣領,洇出一滴小小的濕跡。

側視鏡內驟然閃現出強光,那是警車不僅沒有減速遠去,反而開上來了,幾乎要緊緊挨著吉普。

“……”江停喘息著拿起手機,貼在嘴邊。他的嘴唇在微微發抖,但沒有影響語調一貫的冷靜和堅決,聞劭從副駕上深深盯著他,隻見他鼻梁正反射出挺拔筆直的微光:

“告訴嚴峫……讓他把警車停下,離我遠點。”

·

餘隊的吼聲多少年都沒這麽尖利過:“清除路障!快!快!!”

這重重關卡原本是為了攔車抓捕黑桃K而設下的,但現在卻變成了爭分奪秒的修羅場,隻要吉普撞上任何一道路障,都有可能在慣性作用下觸發炸|彈,將所有警車裹成火球炸上天。

車燈轉瞬即至,剛設置好的最後一道路障也被刑警飛身推到了路邊。下一秒,吉普車呼嘯而來,驚險至極地穿過關卡,在十多輛警車的注視下衝進了夜幕!

呲——尾隨吉普的那輛警車卻戛然而止,尚未停穩便隻見嚴峫跳下車門、撲向後座,頭也不回吼道:“來個人幫我開車!快!”

離車門最近的韓小梅一激靈,條件反射:“哎!”然後一躬身靈活地鑽進了駕駛室。

嘭嘭兩扇車門關閉的撞擊同時響起,沒人來得及阻止,警車已經嗖地衝了出去。

“胡鬧!”餘隊罵了句,也低頭坐進副駕,扣上安全帶,對步話機沉聲道:“所有人準備增援,注意保持安全距離,追!”

從高處向下俯覽,吉普疾速衝向黑夜,一輛警用越野跟在後麵咬著車尾。再隔兩三百米距離,八|九輛深藍警車正鳴笛亮燈,浩浩****緊追而去!

·

“怎麽是你?”嚴峫扒著駕駛座後背,衝韓小梅的耳朵大吼:“你他媽能行嗎?跟上!跟上!別發呆了發什麽呆!”

韓小梅欲哭無淚:“誰誰誰說女子不如男,這種時候就不要挑三揀四了……這不跟著呢嗎?”

呼呼兩聲轉彎風嘯,吉普和警車幾乎同時開進了發夾彎入口。江停第無數次瞥向側視鏡,他的臉好似凍住了般,但緊抓著方向盤的雙手卻十指關節泛白。

“想跳車?”聞劭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沒用的,從現在到下山一路車左側都靠懸崖,這個速度跳車,你隻會直接摔到崖底裏去。”

江停不答。

聞劭看著他僵冷的側臉,換了個誘勸的語氣:“我以為你曾經很想跟我同歸於盡。”

“……不。”

“哦?”

“我曾經是這麽想的,如果能帶你一道下地獄,那麽死亡對我來說簡直求之不得,但那已經是過去的想法了。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更希望能眼睜睜看著你下地獄,我希望能欣賞你像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一樣,滿心遺憾又不甘願地去死。”

聞劭神情微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人一死就什麽都沒了,活著卻能抓捕跟你做過生意的拆家,能支撐那些死難者的家屬,能做完三年前犧牲在爆炸裏的人沒來得及做完的事情……”江停沙啞道:“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聞劭默然良久,冷冷道:“但現在再想活已經沒用了。”

“是,的確沒用了。但至少可以讓你知道……”

吉普甩尾進入彎道,前方遙遙隻見一片紅藍警燈,那是先前警方設下的攔路卡。衝卡的三輛防彈車已經接連炸毀,火光兀自燃燒,指揮車邊呂局等人正焦急地翹首以盼。

江停望向聞劭,眼底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如果時間回到二十年前,我會毫不猶豫抓住那根繩子,一腳把你給踹下去!”

·

“前麵是警方最後一道關卡!後麵就是峽口了!”韓小梅尖叫:“怎麽辦嚴隊!快告訴我怎麽辦!”

“右邊!”

“什麽?!”

“插進右道,擠他內側!”嚴峫探身拔出韓小梅的槍:“對對,領先他半個車身,保持相同車速千萬別超過去!”

韓小梅還以為他要拿槍頂自己的腦袋,登時充滿了恐懼:“我我我啥都聽你的!別衝動!”

警車驟然加速,硬生生擠進了吉普車右側與山壁的空隙間,隻聽咣一下,警車右邊側視鏡被岩石撞飛,霎時消失在了黑暗裏。

這時兩車齊頭並進,嚴峫一偏頭,透過車窗,正正對上了吉普車上聞劭森冷的注視。

“記住保持相同車速,盡量開穩,你們女司機證明自己實力的時候到了。”嚴峫把槍插進自己的槍套,用力緊緊登山靴鞋帶,沉聲道:“待會你要是讓我摔下去,韓小梅,就等著老子半夜三更去找你吧!”

“啊?!”

韓小梅一看後視鏡,登時嚇得三魂掉了七魄——嚴峫在疾馳中打開後車門,刺骨寒風頓時灌進了車廂!

“……”江停望向副駕車窗,不出聲地罵了句髒話。隻見嚴峫半邊身體都探出了警車,幾乎懸吊在半空中,似乎正要往吉普車上攀。

他不要命了嗎?!

江停一腳踩下油門,吉普嗖地躥出了大半個車身。嚴峫一手抓空,怒道:“韓小梅!!”

韓小梅委屈的吼聲回**在狂風裏:“江隊加速也怪我啊?!”

“告訴嚴峫讓他停車!回去!”吉普車內,江停拿著手機厲聲道:“太危險了,我自己想辦法!”

揚聲器裏傳來呂局沉重的聲音:“你能想什麽辦法?”

江停眼珠微微發抖,短短幾秒無言被拉得無比漫長。通話兩端一片沉寂,終於江停長長吸了口氣,平靜地回答:“這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

頓了頓之後,他輕輕地道:“……告訴嚴峫我愛他。”

聞劭在副駕上,仔細看的話他臉頰線條緊繃,似乎牙縫正咬得非常緊。

江停把手機丟去了後座。

“前麵就是指揮車了你行不行啊嚴隊!”韓小梅簡直要哭出來了,突然車身碾過碎石,猛地一震:“啊臥槽!你抓緊!”

“貼近點!再近點!”嚴峫一手死死抓著警車打開的門,另一手去夠吉普車頂棚上的搭載架,然而始終就差那麽點距離夠不著:“加油!別怕!”

“不行嚴隊!江隊車上有炸|彈你跳上去又怎樣,要不再考慮考慮?!啊?!”

警車逆風而行,酷烈寒風打得人連口都很難開,嚴峫一頭探回車裏:“我他媽知道!”

“……”

韓小梅心驚膽戰望著後視鏡,鏡中正映出嚴峫的麵孔。他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濃密眉頭擰得仿佛打了結,暴戾中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但江停隻有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我!我不救他還有誰救?難道我放他一個人去死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韓小梅想說什麽,但什麽都說不出來。

“跟上江停!”嚴峫吼道:“我要跳了!”

吉普與警車並駕齊驅,同時衝進警車群中,將警戒線砰然撞斷。

兩車都沒有任何要減速的跡象,在眾目睽睽中穿過了關卡。所有人、所有車都在四下避讓,隻有魏副局望著半吊在警車外的身影,失控地往前衝了兩步:“嚴峫!”

呂局一把拽住他,同時吉普呼地衝來,貼著魏副局肩膀飛馳而過。

“你個老東西也不要命了!”呂局嗬斥。

魏副局麵色灰白,跟平時嚴肅暴躁不苟言笑的他判若兩人:“可是,可是……”

周圍突然響起驚呼,打斷了他的囁嚅。呂局跟魏副局同時扭頭望去,隻見無數人親眼見到,嚴峫淩空躍起,撲向吉普車頂——

那比眨眼還快,但時間卻仿佛在此刻靜止了。嚴峫的頭發、衣領、外套下擺當風揚起,從脊背後腰乃至兩腿都呈現出極度緊繃的肌肉線條,警燈為那側影鍍上了紅藍交錯的光暈。

緊接著,他把自己整個砸在吉普車頂上,嘭!!

魏副局失聲:“小心!”

吉普車身大震,江停瞳孔壓緊,抬頭向車頂看去。

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嚴峫抓緊了吉普車頂架,手臂肌肉繃住暴起;隨後他單手引體向上,一條長腿先跨上車頂,全身翻了上去。

他緊緊俯在兩根鋁合金架之間,一手“咣!咣!”重敲了兩下車窗,然後從上往下探出頭。

車窗降下,露出了江停蒼白的麵孔。

他們在這生死時速中互相凝望,狂風如無數利刃,將彼此注視的目光撕扯成碎片。

“……開慢點,”終於嚴峫幹裂的嘴角一勾,溫柔道:“你對象來接你回家。”

哢噠。

副駕傳來金屬敲響,隻見聞劭左手拇指根部扭曲到常人難以做到的地步,在幾乎掰斷骨骼的極限中,生生把手抽出了銬環!

刺啦一下他手背皮肉翻起,鮮血淋漓。但他仿佛完全沒感覺,打開門探出車外,冷漠地眯起眼睛盯著嚴峫。

“行啊,”在劍拔弩張的空氣中,他每個字都充滿了寒意:“我這就先送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