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卷點倒了英綠荷,同一瞬間,文張也一腳喘中他的腰眼。

雷卷藉勢飛了出去,跌在唐晚詞的身邊。

這一瞬間,場中發生了許多事:

英綠荷忽然自街角掩撲而至,奪去一根鐵尺。文張撲向無情,轉攫銅劍,雷卷一指戮中了他,卻被英綠荷所傷。雷卷反擊,英緣荷跌到無情身邊。文張飛踢,雷卷跌在唐晚詞身旁。

場中隻剩下文張,鉗製住銅劍,搖搖欲墜,像是秋風中最後一片殘葉。

唐晚詞悠悠轉醒。

但她幾次勉力,都站不起來。

文張那負痛的一擊蘊有“大韋陀杵”和“少林金剛拳”之巨勁,若不是唐晚詞砍中他在先,而且他左臂左眼均負重創,文張這一拳肯定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哼哎一聲,蘇醒的時候,發現除了文張之外,人人都倒了下去,她想設法爬起來。

可是她太虛弱。

胸口太疼。

有些時候,你急想要做成的事情卻偏偏無法做到,你除了急以外,也真是無法可施。

她更急的是發現英綠荷正慢慢的力掙而起。

這個發現使唐晚詞更急得非同小可。

她也立即察覺到:自己的方法不對。

急不是辦法。

她馬上運氣調息,想強聚一點元氣,希望能夠應付當前的危局。

英綠荷能夠掙得起來,是因為她那一根鐵尺,先擊中雷卷的“至陽穴”,雷卷才回身點中她的“中院穴”的。

雷卷因為全神貫注在對付文張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針”上,才著了她這一擊。

任何人的“至陽穴”被重擊,都難以活命,但雷卷體內煩纏著十數種病、十數種傷,以致使他身上的幾個要穴,都稍微移了穴位。

而且特別能熬得起打擊與痛楚。

一個長期受苦的人,總是比一般人能受苦,因為他早已把受苦習以為常。

平常人禁受不了忽然而來的痛苦,其實不一定是因為痛苦過甚,而是因為一時不能習慣。

這正如常年大魚大肉的人,忽然叫他吃幾天素,他會覺得口裏“淡出個鳥來”,但對常年吃齋的修行者而言,這幾天素能算得上是什麽

又像一個自由自在慣了的人,忽然被囚禁了幾天,便覺得十分難受,但對長年受禁銅的人而言,這幾天的不能自由,實在“不足掛齒”。

所以雷卷能在受襲之後,還能反擊。

他點倒了英綠荷。

他點倒了英綠荷之後,自己也支持不住。

“至陽穴”上的一擊,畢竟非同小可。

雷卷隻覺真氣逆走,血氣翻動,元氣浮湧,隻覺喉頭一甜、哇地吐了一口血,栽倒於地。

他在匆忙中發指,是因為知道在自己倒下之前,決不能讓敵人仍繼續站得起來:

現在這個局麵,分明是誰站得起來誰就能活下去。

反過來說,倒下去就等於死。

可惜他在穴道被封製之後的一指,戮歪了一點,隻捺在英綠荷的“上院穴”與“中脘穴”之間。

英綠荷隻閉了一閉氣,仍舊站了起來。

雷卷那一指雖未“正中要害”,但對英綠荷而言,已經夠受的了。

她本來從倒灶子崗逃得性命,先到七、八裏外的思恩鎮落腳,心裏剛發誓不再跟官方“賣命”因為她真的差點送了性命

她一到思恩鎮,忽然想起劉獨峰和戚少商曾在此地住過,這地方想必有“劉捕神”和“戚寨主”的“朋友”。

不能在此地停留

所以她立即在客店裏奪了一匹馬,往貓耳鄉方向逃。

結果,她路過市肆,便聽到人們爭相走避,並驚傳著有人在銅牛巷中殺人的事:

“那個雙腳殘廢的年輕人可慘了,怎是人家的對手哇”

“那個凶神惡煞也不好過,你看不見他肩上冒著血,眼眶兒一個血洞嗎”

“我看那殘廢的還是鬥不過瞎眼的,那殘廢的兒子,還挾持在獨眼惡人手中呢”

“可憐,那被挾持的可憐孩子,還是個幼童哩”

“不怕,賓老爺子和鄧老二、甫班頭他們都到了,還怕那毀掉克老板簾帳子的獨眼鬼作惡不成”

“你說得倒輕鬆你剛才沒瞧見嗎何小七一向都對我們誇武炫狠,但給他獨眼惡鬼一動手就放倒了,我看情形啊,大事不妙嘍”

“我們在這兒耗甚麽的,還不去報官”

“對多叫些官爺來,或許合力就能把那獨眼鬼收拾了”

“那還不到衙裏去,在這兒磨嘴就磨個卵來”

這幾個行人邊貼嚷著邊奪路而走,英綠荷一聽之下,猜料了七、八成,大概是文張與無情的對決直纏戰到這兒,而且看來還是文張占了上風。

英綠荷一路上正感傍惶,師父既逝,同門亦死,茫茫然無處可投奔,現聽聞文張又製住大局,便想過去討功,順便報仇雪恥。

這一動念,便趕去肇事現場。

她到的時候,棄馬而用輕功躥上附近的屋脊,剛好看見唐晚詞砍著了文張,而文張連傷唐二娘、無情兩人,大局已定,不料雷卷又策馬趕至。

英綠荷估量局勢,覺得絕對有勝算,便悄悄的掩撲過去,奪下一名衙役手上的鐵尺,趁雷卷搶攻文張之際,突襲他的背後。

結果便是如此。

雷卷倒地。

她也受了傷。

重傷。

傷得再重,也得起來。

就像一個人的事業,崩潰得再徹底,也得要重建。

不能重建,這個人的一生便完了。

一個人寧可死了,也不能完了。

一個人完了的時候,通常也不會再有金錢和朋友,甚至連愛人和親人,都會消失。

一個人死了,不一定什麽都沒有,至少,他還可能有名譽、有地位、有人永遠的懷念他。

所以,完了的人比死了更可悲。

但完了的人畢竟不等於死了。

完了的人一天沒死,仍然可以再起。

正如受傷的人並不等於死。

隻要不死,就有複原的機會。

就有讓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敵人的機會。

英綠荷雖然傷重,但仍掙紮而起。

她心裏又在後悔。

後悔為何又忍不住來參加這場很可能送掉性命的廝鬥至少,她現在傷勢又加重了數倍

可是現在已沒有她後悔的餘地。

她一定要在這些人還未來得及恢複前出手把他們全部除掉。

她第一個要殺的,就是無情。

因為她知道他最難應付。

隻要先殺掉他,大局可定。

她掙紮到無情身邊,嘴角已溢出了鮮血。

她湊近端詳無情:“你很俊。”她歎了一聲道,“可惜我非殺你不可。”

語音一頓,鐵尺往無情頭頂的“天通穴”就要砸下去。

無情忽道:“等一等。”

英綠荷趨近無情,問:“你還有什麽遺言”

無情道:“你錯了。”

英綠荷笑了:“我錯了”

無情一字一句的道:“死的是你,不是我”

說到最後一個“我”字時,“淋”的一聲,一道白光,釘入英綠荷的印堂之間

英綠荷一呆。

暗器己命中。

暗器是自無情嘴裏疾射出來的。

嘴裏藏有暗器,也是無情的殺手銅,但因他功力不足,隻能近距離下傷人。

文張一直跟他保持距離,慎加提防,這使他一直都用不上這一道殺手。

英綠荷掉以輕心,靠得如此接近,這一下,便要了她的命

英綠荷仍舉起了鐵尺。

她竭力想在失去最後一點力量前,擊殺無情。

無情也盡了最後一點元氣,連避都避不開去了。

就在這時,賓東成大步走了過來,一手奪下了英綠荷手上的鐵尺。

這些武林好手倒的倒、傷的傷、死的死,總而言之,都失去了戰鬥力,賓東成和這幾名衙役、仆從,反而變成了舉足輕重、以定成敗的人物。

其實,如果這千百年來,武林中人如果不是互相仇殺、又提防別人加害把絕藝私藏不授,又何致日後武林還不如儒林盛而且,武學日漸式微,能夠流傳下來的都隻是些微未技倆,隻遭人白眼看不起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古文人相輕,但文人畢竟最多隻能口誅筆伐,要是文人也跟武人一般動刀動槍,老早在七百年前就半個不剩了。

因為文人一向比武人更不能容納異已。

就算他們很少動刀動槍,但動輒大興文字獄,以筆墨殺人的數量,隻怕絕對不比武人少。

這些自曆代劫難後還能從青史的火焰中走出來的書生,也不知是天幸,還是民族之幸,抑或是他個人之幸

現在場中隻剩下了文張。

那兩名衙役和兩名仆役,包圍著他,但誰都不敢上前。

文張仍令人感到驚心動魄。

而且銅劍還在他的手上。

他隨時都可以先殺了銅劍。

就算他馬上要死了,他也可以抓銅劍陪他一塊兒死。

這種事情,文張絕對敢做,而且在做的時候,絕對連眉頭也不皺上一皺。

“我隨時都可以殺掉這個小孩,”文張遙向無情道,“就算我就要死了,我殺不了你們,但要殺他,還是易如反掌的事。”

無情點頭:“我相信。”

文張一麵咳一麵吐血,苦笑道:“你猜我會不會這樣做”

無情靜了半晌,才道:“你不會。”

文張笑得更淒涼,加上他全身浴血,簡直淒厲:“為什麽”

無情深吸一口氣道:“他還是個小孩。”

文張慘笑道:“你以為我這種人,連小孩子都不敢殺麽”他痛得全身都在顫抖,“合計起來,老太婆和褪褓中的嬰孩,我至少殺了十個八個,再殺十個八個,也不是算是什麽回事。”

無情眼中已有懼色。

“何況,”文張雖然傷重,但看去猶十分清醒,“我殺了他,你一定會痛苦終生,能讓自己的仇敵痛苦終生,當然是件快事。”

無情道:“你殺了他,這街上隻要能動手的人,都不會讓你活下去”

“說得好,”文張咯血笑道,“可惜卻騙不倒我。”

他笑著用被血濕透的衣衫揩去嘴邊的血:“你看我這樣吐血法,還能活得過下個時辰麽”他手上一用力,銅劍雖叫不出聲,但臉上五官都痛苦的擠在一起,“我反正都要死了,多殺一個兩個又有什麽關係”

無情忽掏出“平亂玖”,大聲道:“我是禦賜天下四大名捕中的成崖餘,這人一旦要殺手上小孩,你們立即將之格殺當場”

賓東成和衙役吃了一驚,但都應道:“是”

“沒有用的,”文張道,“他們或許能殺死我,但我已殺了你的愛僮,你又能奈我何”

無情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密。

“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文張全身一陣搐動,才吐出了這一句話。

“你說。”無情忙道。

“我死後,你把我的棺木運回我家裏,告訴我的孩子雪岸,把凶手的名字一一告訴他,一個也不準隱瞞,並叫他要為我報仇,你要是答應,我便放了他”文張一口氣說。

無情一怔:“你相信我”

文張道:“隻要你答應,我便信。”

無情知事態緊急,隻字逐句的道:“我答應你。”

文張哈哈大笑,道:“好,無情說的活,就算是敵人,也一樣信之不疑。”

無情冷冷地道:“你不必激我,我答應過的事,一定做到。”

文張喃喃地道:“很好,很好,”眼光愈來愈失神,用一種低沉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聽見的語音道,“有人替我報仇了。我還殺他幹什麽我的孩兒會替我報仇,我還殺個孩子幹什麽”

說著,忽然把銅劍甩了出去。

但他元氣已近耗盡,這一甩不過把銅劍扔出三、四尺遠,就栽倒於地。

文張一陣搖晃,忽大笑三聲,一拳反擊在自己的咽喉上。

然後他便仰天而倒,再也無法起來。

無情望著他的屍體,用一種堅決的語音喃喃地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兒子,是我殺死你的。”

銅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隔了好半天,無情總算才有氣力問剛轉醒過來的雷卷:“你怎麽會倒回來這裏”

“你不是遣長斧漢飛騎來叫我回援的嗎”雷卷驚疑地道,“少商便叫我回來走一趟再說。”

他們攪了半天,總算才猜測出來:戚少商知道雷卷放心不下唐晚詞,但又不肯詢私回顧,便設計要赫連春水那位使長斧的近身仆人自後頭趕上來走報,說是無情一行人等遇危,要雷卷急援,讓雷卷能有機會跟唐二娘再在一起。

戚少商這樣設計,當然是出自一片苦心。

可是他萬未料到,如果雷卷未及回援,無情、唐晚詞都真的要命喪貓耳鄉了。

這是天意,多於人為。

天意永遠要比人為更巧妙。

無情和雷卷及唐晚詞都衷心感謝戚少商。

但這時候已不及再赴易水北八仙台,現在最急需要的,還是赴京為“連雲寨”翻案。

這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們雖然都負傷不輕,但仍晝夜兼程,與郗舜才及三劍僮,趕赴京師。趕赴一個希望。

人有希望,才會有失望。

無情他們這次的希望,到底會不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