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乘風率領百餘子弟,和兩百多名老弱婦孺,渡過易水,苦候江邊,與赫連春水、息大娘等百餘名斷後截敵的部眾會合,擊沉舟箋,整頓兵馬,尚有兩百五十餘名壯丁,其中約有三成掛彩受傷,輕重不一。

眾人隔岸隻見衝天火起,知道官兵正放一把大火,把青天寨燒個清光,眼見多年基業毀於一旦,眾人在寒風中不禁感傷起來,同時也更心懷郵憤。

高雞血已經犧牲,屍骨無存。他和韋鴨毛都被牽入這一場剿殺中,先後喪生。息大娘負疚最深,高雞血可以說是為她而歿的。多年來,高雞血對她的心意,息大娘是聰明人,焉有不知赫連春水也很難受,他和高雞血一向鬥嘴鬥智博功夫,水火不相容,高雞血一旦死了,赫連春水感覺得無由的傷心、無依的寂寞。

也許,他和高雞血都在一段深刻而無望的感情裏,最是相依為命、相知最深罷。而他們又不像尤知味,可以不講原則、不擇手段;他們明知無望,但仍肯為這段絕望的戀情,付出一切。

可是結果是什麽、

赫連春水不敢想。

高雞血死了,他更陷入深心的孤獨裏。

一方麵,他覺得自己更無望和荒唐;另一方麵,心底裏那一個呼之欲出的期盼,卻燃燒得更熾烈了。

高雞血和韋鴨毛的甘八名部屬,也犧牲了五人,“陷陣”範忠和“衝鋒”禹全盛也都死了,範忠來援的八人,死了四人,剩下的這甘七人,沒有了退路,暫時全跟著息大娘。

赫連春水的“四大家仆”,已被周笑笑殺了三人,十三妹則死在官兵埋伏下,隻剩下一名家仆、十一郎和“虎頭刀”龔翠環三人而已。

喜來錦那一群衙差,也喪了兩人,還有十一人,仍跟著鐵手共同進退;反正他們已沒有後路了,隻好跟鐵手打出一條血路。

如果不是殷乘風一早下令撤退,保存實力,隻怕傷亡更重。

殷乘風畢竟是綠林中人,善於遊擊,行軍打仗的事反不如赫連春水。赫連春水是名將之後,熟讀韜略,行軍進退,甚見幹練,加上鐵手的沉穩機智,雖然敵眾我寡,但依然能殺出重圍,強渡易水。

殷乘風掠撲“八仙台”,馬匹多在渡江時放棄,四顧茫茫,不知何去何從赫連春水道:“我們先去八仙鎮,跟海伯伯計議,看是否有容我們之地”

鐵手沉吟道:“海老已收山多年,如今要他得罪官兵,似乎不妥。”

赫連春水想了想,道:“鐵二哥別多慮海伯伯是我爹爹至交,他若能收容,便不會推辭;若不能,也決不致告密。”

息大娘憂慮地道:“我們此去,豈不拖累了海神叟”

赫連春水道:“這也顧不得了。海伯伯受過我家的恩,他是響馬出身,這一帶人麵熟,字號響,有他庇護,自有去處,若亂衝胡闖,一旦追兵渡江,聯合了這一帶縣衙的兵馬,來個大圍攻,隻怕挨不住這樣長期的多次耗戰,不如還是讓我去海伯伯那兒探路再說。”

殷乘風估量局勢,道:“官兵若要渡江,造得船來,少說也有兩三天,我們要是到處流竄,家眷大多,終究逃不過他們的圍堵;即使海神叟不便出麵,隻要有隱蔽之地,能防易守,指示我們一條明路,那便是大好的事了。”

赫連春水道:“我也是這樣想。”

殷乘風道:“那要麻煩公子走一趟了。”

鐵手道:“是不是應多帶一、二位當事人去”

赫連春水思慮了一下,便道:“鐵二哥是名捕,暫時不宜出麵;殷寨主身負重任,青天寨的子弟都看你的,也不便冒險。隻好請大娘跟我走這一趟罷。”

眾人商酌了一番,也覺得隻好先此議定。鐵手為安全計,息大娘和赫連春水攜好火箭焰火信號,以備不測;殷乘風也在八仙鎮內外伏下數十精兵,以便萬一有變,及時營救,這些都是為萬全之計。

赫連春水和息大娘略力喬裝打扮,攜同十一郎和一名家仆,佯作夫婦暢遊,順道訪友,混入鎮中,直趕海府。

赫連春水和息大娘到了海府,在巷前甩鞍離鐙,整衣下馬,通報姓名,並遞上名刺,算是禮數做足,

長工捧名片進宅傳報後,赫連春水與息大娘相顧一眼,不禁手心都微微出汗。

如果海托山跟朝中“傅派”的人有聯絡,或跟剿定的官兵有通聲息,忽然來個翻臉不認人,他們的處境可以說是甚為危險的。

他們隻等了一會,卻如臨大敵,暗中觀察門前管事的神色,一有不對,立即退走。

正暗自惕防間,海托山卻和另一老叟親自出門相迎,邊豪笑道:“稀客稀客赫連公子來了請恕迎遲”一麵摟肩搭背,狀甚親熱,又以為息大娘是赫連春水的夫人,盡說些“珠聯壁合”、“無生一對”的話,害得赫連春水都有些不自然起來,倒是息大娘泰然自若。

赫連春水暗裏觀容察貌,覺得海托山仍可信托,豪氣未減,息大娘亦以為然,赫連春水便將事情簡略而婉轉的向海托山提出,並表明事態嚴重,可能牽累連禍,但隻要他日能平冤雪辱,定必報答。

赫連春水言明不需海托山派人相幫,隻求代覓暫避之地,及供應一時之口糧;息大娘連忙補充,若海府不便,也不打緊,他們亦然明白,並會速離八仙台,隻不過敦請海托山切要守秘,萬不可說他們曾來過此地求援。

海托山聽了,赫連春水的話,沉吟了良久,負手來回踱了一會兒的方步。

息大娘見狀便道:“海前輩萬勿為難,常言道:有心無力,海前輩有家有業,自有不便之處,是我們提得冒昧,請海前輩就別當一回事,我們速離本鎮就是。”

海托山抬起頭來,一下子,他臉上的皺紋又像增添了許多:“赫連公子、息大娘,按理說,別說老將軍跟我這般恩重,就光念在武林同道之義,我們相交之情,隔岸的青天寨披難,我也不該多作考慮,隻是我年紀大了,不比當年了”

赫連春水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他的心情。

因為他的父親赫連樂吾也有這樣的心情。

英雄怕老,好漢怕病,將軍怕暖飽;一旦有妻有室、有兒有女,心誌便不複當年了。

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有了顧慮。

赫連春水正想要走。

海托山卻攔住了他。

他的手仍熱烈。

他的眼光仍沒有老。

“隻不過”,海托山熾熱的道,“有些事年輕時做了,老時才有自豪的記憶;而又有些事,做了之後,死得才能眼閉。”

赫連春水笑了。

他看著息大娘。

這眼神仿佛是告訴息大娘:他沒有看錯,這位“海伯伯”仍是熱心人

海托山緊緊的握著他的手,道:“你等等我,我跟老二、老三商量對策,情形如何,馬上就告訴你。”

那在旁邊一直不曾言語、神情頗傲岸的老者終於開了口:

“我覺得我們也該商議一下,隻不過,無論商談出來的結果是怎樣,赫連公子的事,就是我們天棄四叟的事”

這傲慢的老叟說完了,就向海托山道:“咱們找老三去。”

然後兩人一齊進入內廳。

赫連春水當然明白那做岸老叟那句話的意思。

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天棄四叟”已經攬在身上了。

現在隻是在謀算較妥善的辦法。

請放心。

息大娘卻不怎麽明白那傲叟的話。

“這海托山原本跟另外三個高手結義,合稱天棄四少,取名天棄,是天為之棄,人為之遺的意思,當年海伯伯的出身,本不足為人道,嚐遍種種苦艱,所以便叫做天棄。”赫連春水解釋道,“他們結義,是以年紀作排行,以劉雲年歲最長,是為老大,吳燭為老二,巴力老三,海伯伯原名得一山字,排行第四,但若論武功,則要倒過來數才對。他們年紀大了,四少便變成四叟。

息大娘動容道:“我知道了,原來他們日後就是有名的劉單雲、吳雙燭、巴三力和海”

赫連春水笑道:“原本是海四山,但海伯伯排行雖最末,武功、名頭卻大,其他三叟都最服他。海伯伯字托山,日後江湖上人都尊稱他為海托山,省一四字,然而海伯伯仍尊奉其他三位的結義兄長,攏在海府做事,供有長職。海伯伯的念舊長情,可見一班。”

息大娘道:“天棄人不棄,人不自棄,便自有在天地間立足之處。”

赫連春水道:“剛才那位沉默寡言,神態傲慢的便是吳雙燭,他說話很有擔當力。”

息大娘柔閑的說道:“卻不知他們閉門密議,商議成怎樣了”

海托山自簾後步了出來,他身邊除了那名神態傲然的吳雙燭外,還跟著另一個慈目祥眉的老頭,正是巴三力,海托山一出來便豪笑道:“要二位久候了。”

原來他們三人閉門密議,決定要將近易水清溪港的秘岩洞撥給眾人先躲上一段時間,俟過得兩三個月,官兵搜索過去,風聲平定了一些之後,再作他議。

“秘岩洞”原本是“天棄四叟”當年當盜匪的高踞老巢,甚是隱秘,而且天險難犯,當年曾有官兵二度攻打,全失利無功而折返。海托山言明會暫供應食糧,由巴三力負責秘密運送。秘岩洞一帶則由吳雙燭帶領,並負責設卡、伏防的問題,以便任何風吹草動,早作照應。

赫連春水和息大娘聞言自是大喜,忙道謝不已。

海托山隻說:“世侄,我跟令尊交情有如山高海深,辦這點書,也算不上什麽。”又言明再三叮囑手下小心保密,決不讓群俠在八仙台出事。

其實海托山也有難處。

他也怕被牽累,略有疑慮,複又認為赫連老將軍在朝中握有重權,跟諸葛亮先生過從甚密,能在皇帝身邊說得上話,遲早必能平反此案,假如自己不曾相幫,他日還有何顏臉見赫連樂吾更何況以武林之義、老友之情,也不該見死不救的

他進去找上了巴三力,三人一齊細議此事。

已三力大力反對,認為不該惹禍上身,又虞此事和傅丞相或蔡京有關,而這兩人權傾朝野,是決惹不得的。

吳雙燭則力主相助:按照武林同道的義氣,理當施援,否則,也應提供食糧、快馬,讓赫連春水和青天寨的殘兵早日遠走高飛。

可是海托山心裏也不願赫連春水就此跑掉,生怕此事有一日成了自己官途的障礙,一時左又不是,右又不是,竟拿不定主意。

巴三力道:“不如等大哥回來,問問他的意見罷。”

海托山頓足道:“可是我現在就要安頓來的人啊。”

吳雙燭道:“那還是先把人藏一藏罷;此事十萬火急,數百條性命交攸,不容延誤。”

海托山無奈之下,隻好聽取此計,領赫連春水一眾殘部屬,避入“秘岩洞”再說。

這邊廂群雄一旦得翻暫避之所,鐵手便命鐵劍、銅劍二僮,飛馬燕南,知會大師兄無情。

他不知道大師兄還在不在燕南,但無情是在思恩鎮一帶出發找戚少商的,無論他去到那兒,都會留下暗記,讓二僮追索的。

鐵手之所以派鐵、銅二僮前往,也有他的苦心:一則他希望二僮不必跟著大夥兒受苦、冒險;二則他知道二僮在戰役中一直未曾露麵,由這兩個幼童請援,多不令人注意,而雙僮得離這正受追緝的隊伍,反而安全。赫速春水則派剩下那名家仆,一起同赴,以便照應二僮。

他總覺得,留在八仙台,看來已暫得安身之處,既避風頭,又可秣馬厲兵,養精蓄銳,重新再戰,但不知怎的,老是有一種不祥之兆,縈繞心頭,不過究竟是什麽,他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