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果月的暴雨到來的, 是冰雹子,拳頭大小的冰雹子,砸在人身上生疼, 緊接著, 冰寒的冬雪轉瞬即至,跳過霜月,加速滑到雪月末期,直接快進到大雪紛飛。

總之,今年各個節氣的節奏全亂套了。

虞颻在葬了伴伴後,卸下肩頭重任, 就又回到了礦山,日以繼夜研究冶鐵工藝, 連自家房子被冰雹子砸塌了都顧不上回。

虞漾突然失去凶巴巴的阿爸, 哇哇大哭了幾場, 變成小尾巴粘了阿姐大半個月, 回頭一看,家塌了,又哇哇大哭一回。

被哭包阿弟哭得沒脾氣, 虞羨隻好燉了一罐筍幹肉,哄他。

這筍幹還是來自一個居住在盆地的小部落, 燉肉極是美味, 美味到小少年一邊抽抽噎噎,一邊吃得哼哼唧唧, 傷心都飛到九霄雲外。

逐漸從悲痛中走出來的少女,無語望天, 也不知憨憨爸看到他這有得吃便忘了爸的憨憨兒, 會作何感想。

颯颯媽離開前, 曾開導她,憨憨爸離去時並沒有遺憾,太巫也慈愛的安慰過她,告訴她,分離是成長的一部分。

但那時候,最令她感到安慰的,卻是七歲的虞靈無意中說的那句,隻要我還活著,阿爸就還活著。

她活著,曾待她極好的憨憨爸,就不曾真正死去。過去,他一直與她同在;今後,她也會一直與他同在。

這年冬天,冰雹大雪成災,最結實的戰士區房屋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垮塌,後山能容納上千人的地熱洞,終於派上大用場。

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暖烘烘的地熱大廳,地上鋪上草席子就能直接睡的那種暖烘烘,睡得可愜意了。

一開始隻是受災的部落人,臨時在那安置,後來沒受災也跟著住進去,因為實在是太舒服了,還很熱鬧,歡樂多多。

虞羨的小屋新建,火燒的土磚和大瓦片,糊牆用的還是火山灰泥漿,特別結實,冰雹子就砸破了幾片瓦,將存貨換上後,住人完全沒問題,還有火炕呢。

但她還是跟著太巫住進了地熱大廳,後者自覺大限將至,想最後湊一把熱鬧,都不用虞羨和虞颸勸說,就樂顛顛下了山。

地熱大廳外,洞口兩邊臨時搭建起一排木頭棚子,下風口處那邊用來解決五穀輪回問題,老規矩,家裏最小的負責善後,上風口那邊則挖了火塘,用來燒水做飯,算是公共廚房。

地熱室烙肉餅和煨罐子肉很方便,但總有供不應求的時候,或火候不到位、嫌棄太慢熱、或太耗罐子的,就可以用外麵的火塘。

就餐也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照顧孤老的集體食堂,將個人口糧集中起來安排,然後輪班負責飯食。

還有一種就是自給自足,要是不耐煩自己做,也可以上交口糧,然後吃大鍋飯,若想輪班,可以找人交易代班。

雖然被旱災狠蹂了幾個月,但有虞羨這個偷偷開了外掛的,虞部還真不怎麽缺素食。

部落的集體地窖,儲存了大量野菜幹,野塊澱粉和蕨根澱粉製作的粉絲,還有不少野果幹,全是孤老們和少訓營日積月累的成果。

這是部落每年都必做的食儲,每年都會換新,陳貨逐批內部消耗,這不,準備工作沒白做,今年就用上了。

此外,還有先前和別部落交換的野筍幹,野菌子等野物,配合各種肉食,葷素搭配,加上解膩防燥的藥茶,不要太周全。

必須說,虞羨的族長姥,在組織動員和後勤管理方麵,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從旱災開始,到部落大會,再到雪災,就沒出過岔子,太穩得住了。

大家夥嗦著美滋滋的木香子油拌粉條,吃著香噴噴的燉肉,縮在地熱洞口,賞著紛紛飛的大雪,開心得滿懷期待,哎呀,大雪豐年,明年年景一定很好。

部落地內,因為有野豬群和岩鷲群,這兩大食腐主力族群的存在,死去的動物屍體得到快速清理,並沒有留下什麽大後患。

倒是無人區情況不明,明年開春進入,防癘疫的藥草有必要多做準備,但那是族長太巫她們要操心的事啦。

萬事不愁的虞部人,樂嗬嗬貓了一個肥冬,養了十幾斤肉膘,很快就迎來了一個生機盎然、充滿希望的、正常發揮的春天。

“您老人家要不悠著點,每年都跑去戲弄人家,多不好?”這天,虞羨剛轉過巨岩,就聽到了她大姨拖長了的說話聲。

然後是太巫嘟囔聲,聽著還挺委屈,“到底誰戲弄誰?老人家一把老骨頭,爬上山多不容易,它竟然還挑嘴?”

虞颸那個無語,“那明明是有原則,再說,有心跳的,會喘氣的,吃了卡喉嚨,消化不了怎麽辦?”

虞羨聽得是一頭霧水,匆匆爬上山頂,就見太巫穿了身新草裙,腰間掛了個水袋,拄了杆長矛,健步如飛往山下走。

看到虞羨過來,精神抖擻的老人家朝她擺了擺手,“以後有什麽不懂的,找你姨去。”

聽著一副交代後事的語氣,虞羨懵了,“您呢?您去哪?”

太巫咚咚搗了搗長矛,嗬嗬笑,“我啊,我大限到了,該走啦。”

她老人家說完,就噔噔噔往山下走,虞羨傻眼,下意識追過去,腦子嗡嗡發懵,直叫,“太巫,太巫,您走哪去?”

她大姨慢悠悠跟在兩人身後,雙手抱臂,神色輕鬆,“你別信她,她年年大限將到,二十年了,年年走上一回,不出倆月,一準回來。”

真的,嘴上說著要去死一死的話,手上長矛抖得不要太起勁。

太巫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老骨頭年頭久了,聞著味道不好,啃來沒味,老躺地上也不舒服,隻好回來了。”

虞羨:“……”

她算是明白兩人對話什麽意思了,沒想到岩鷲還挺講職業道德,沒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爬到它巢穴,送上門,它也不吃。

倒是太巫老人家,每年自己爬上一回骨山,回來就跟向天再借了五百年似的,又活蹦亂跳,精神百倍,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你最近不是在磨製骨器?需要骨頭嗎?”太巫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很是興致勃勃,“需要大腿骨嗎?我覺得我應該能磨個不錯的棒槌。”

虞·謝謝並不想要人骨武器·羨:“......”

太巫說到這個,扭頭對她的法定揀骨人說道,“你去給我撿骨頭的時候,如果有剩,給你侄子留點,不要浪費。”

她一輩子活得肆意,就不愛做選擇題,決定先天葬,然後留點骨頭渣子,在祭祀廣場坐前排,多看幾天小囡子們熱鬧。

虞颸直接一臉嫌棄,“您可算了,磨磨就能碎一地的老骨頭,別禍害崽了,礦山的石頭、莽原的野獸那麽多,用不完。”

她說完,又咕噥了一句,“沒準又揀回來一個連野獸都不願意吃的老人家。”

到了進山的路口,在虞羨和虞颸倆姨侄的注目下,一百零七歲的太巫,迎著初升的金色太陽,踏上了自己最後的生命歸途。

脊背挺得直直的老人家,在心裏默默念道,心懷恐懼,走不到天明,新的一天,讓我充滿希望的死去吧。

過去,我吃了無數有生命之靈物,以求生存,如今我將死去,但願我這把腐朽幹枯的老骨頭,回歸造物主懷抱的時候,能為造物主的生命續存,獻上些許綿薄之力。

我的姆姥姐妹啊,我也終將和你們一樣,成為一粒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的塵埃,重新回到造物主的懷抱,回到母親的懷抱。

眾生之母永恒的懷抱。

我滿懷期待,一身輕鬆,踏上生命最後的歸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重逢之旅。

死亡並不可怕,死亡隻是一場永不分別的重逢之旅。

因為,在此之前,從此之後,你與我,我們與造物主,造物主與我們,一直同在。

我們一直同在。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