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草稱霸的夏天早就過去, 經過一個豐收的漁汛期,整個沼澤地帶成了一片汪洋肆意的澤國,難辨深淺。

虞部落從無水患之憂, 就是因為這片沼澤地的存在, 它是天然的泄洪區,是一個過期不候的季節性大型濕地樂園。

一群白色的大鳥呼嘯著飛過,展翼達一米,羽毛如白雲一樣,潔白輕軟,尾巴長長的像飄帶, 少年們不禁看得目眩神馳。

虞飆以手遮眉,遙望天際, 順口給學生解惑, 這是火鳥, 飛往高地冰雪地帶, 再回來,就會變成一身火紅,是姬部人最喜愛的鳥類。

此地背靠無盡大山, 位處大河中遊,不可避免, 成為為食物計、為子嗣計遷徙的族群重要中轉站之一。眼下水光漫漫、魚草豐美的澤國, 是水生禽鳥的天堂,也是掠食獸禽的天堂。

想要飛越無盡大山和想要飛到大河盡頭的無數侯鳥群, 在此歇腳覓食,嘰嘰喳喳, 喧囂震天。鷂鵠鳶鸇等肉食之屬聞腥而來, 伺機而動, 在半空中乘風盤旋,桀桀唳鳴,場麵蔚為壯觀。

萬裏晴空朗朗,每分每秒都在展開新的生死追逐,追捕者與被追捕者的飛行炫技,驚險又刺激,一擊即中有之,虎口脫險有之。

在朗朗乾坤之下激烈上演的生存之戰,並不存在絕對弱者和絕對強者,機靈的弱小者也有屬於自己的一線生機。

經過一個膨脹的汛期,大河的河麵,如今變得無比寬廣,一眼看不到邊際。波光粼粼的水麵,隱約可見飛濺的光點。

虞羨極目望去,無奈距離太遠,陽光太盛,看不清是什麽,她的同年們也被閃到,跟著好奇的張望。

漁汛期前後,部落的未成年們禁止外出,最多隻能在小河口魚堰那裏耍,問就是危險。

“那是飛翅魚在逃命。”虞羨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看到虞烜,後者趴在虞颸背上,衝她微笑,又續道,“河中心有來自大海的食人槍魚,它們要去往大河上遊繁育後代。”

為了躲過凶殘的捕食者,銀白如雪的飛翅魚進化出翅膀,可以扇著寬大輕薄的魚鰭,搖擺著細長的尾巴,在水麵滑翔兩百多米,用來躲避身長四五米的龐大天敵,足已。

造物主或許未能平均分配力量,但賜予無限勇氣的求生意誌,頑強閃耀在每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中。

虞颸將同年密友放到一塊大石頭上坐下,虞羨看對方坐都坐不住的樣子,瞬間忘了神奇的飛魚,目光透漏出憂心。

虞烜虛弱地靠在虞颸大腿上,五官扭曲變形的臉上,僅剩的獨眼閃著柔和的光,“別擔心,食人槍魚再凶惡,也是屬於大海的,它們隻是我們部落的過客,不會久留。”

食人槍魚塊頭龐大,牙尖嘴利,長得很嚇人,雜食,但主要還是吃魚,吃小魚。當然,人要是把自己的肉送它嘴邊,它也是會吃的。

在繁殖期特別有攻擊性,會攻擊水麵上經過的人,尤其是聞到血腥味後,所以這時期,部落人一般不會入河。

虞烜溫和道:“萬物生靈都有自己的領地意識,隻要注意不侵犯對方的邊界,和平相處,其實很簡單。”

虞羨瞪眼,她哪是擔心這個,天塌下來,還有大姨阿姆她們呢,她擔心的是對方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似乎越來越不好了。

虞颸見狀,看向侄子腰間掛的魚吻匕首,轉移話題,“我給你的匕首,就是取自食人槍魚。”

虞羔湊過來,撥弄著虞羨腰間尖利異常的刺錐狀匕首,一臉好奇,“它們在河中心,要怎麽抓?水流那麽急,舟筏肯定會翻。”

虞颸哈哈笑,“不需要抓,它們一生就這一次洄遊,到了安全地產完卵,就會全部死去,魚吻不會腐爛,被水流衝到下遊,運氣好就能揀到。”

虞郖哇哇感歎,冒出向往的星星眼,“哪裏有揀?我去揀。”

虞烜見了,也忍不住哈哈笑,暗啞的聲音十分溫柔,“那你要走很遠很遠,走到姬城去揀,這也是她們那的特產。”

說話間,一陣‘轟隆隆’地震山搖的聲音炸響,少年們驚得跳起,抓起武器緊張四顧,就見遙遠天際,奔騰的黑雲席卷而來。

來的是一群角羚,大約有數萬頭之多,感受到生死危機,成年角羚將新生的小角羚護在中間,任由老病弱殿後,全都在疾速奔跑。

平靜多時的水澤,終於露出它猙獰的真實麵目,數不清的青黑色鱷甲獸浮出水麵,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住經過身邊的角羚,全力將之按入水中溺斃。

角羚大軍瞬間炸開,被分割成好多股細流,四散奔逃,水澤刹那間一片沸騰,到處都是死亡翻滾的血色漩渦,情狀可怖。

鱷甲獸形似超大型鱷魚,皮甲帶刺,崎嶇尖利又厚實,看起來凶神惡煞,光大嘴巴就有近一米,咬合力驚人,一旦咬住就不會鬆口,擅長的死亡翻滾能把獵物撕得隻剩下雪白的骨架。

僥幸逃生的角羚不敢停下,落單的角羚極力與大部隊合流,它們本能知道,唯有借助族群的力量,才能贏得更多生機。

凶殘血腥的水澤戰場,立刻吸引了少年們的目光,虞羨看著陷入狂歡的鱷甲獸,想起前不久自己還在那的泥坑裏打過滾,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這種爬行的冷血動物,她雖然不懼對戰,總忍不住心底那點發怵。

潛伏的部落戰士突然現身,嘴裏嗷嗚嗷嗚嘶吼,飛石、飛箭、飛矛亂如雨下,將落單的角羚嚇得四散奔逃,越發偏離大部隊。

負責誘導的年輕戰士腳踏滑雪板似的細長板,撐著兩支滑竿,在奔騰的獸群中來去自如,將角羚群驅離鱷甲獸主導的絞殺場。

虞羨看到戰士們從鱷甲獸身邊經過,後者完全視而不見,許是她臉上驚訝之色太明顯,虞颸給出了解釋,“鱷甲獸是個好鄰居,隻要你不去招惹它,它不會對你怎樣。”

一個原因大概是人肉吃起來感覺不大好,肉少骨頭多,吃起來不過癮,另一個原因是它的天敵已經夠多了,天上、陸地、水中都有,沒必要再加上彪悍的人類。

誰可為食,誰可為敵,誰可為友,獸類心裏明鏡似的,小算盤算得明明白白。

鱷甲獸的棲息地,要在姬水更上遊一點,它們看中澤國這片上好的伏擊地,虞部落也需要幫手擾敵,正好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懸崖上觀戰的少年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戰士,頂著偽裝的草葉藤蔓,一下子從各處冒出來,將角羚群驅趕到更加廣闊的草原。

這種大型聯合狩獵,虞羨從前隻是遠遠望過一眼,如今直麵前線,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表。

虞眇大佬也在其中,一臉從容的調度近百名戰士,指揮內圍將角羚誘入早已挖好的陷阱,遙控外圍查漏補缺,合力捕殺逃脫的幸運兒。

角羚這種體型中等的獸類,正適合拿來給新銳營的新丁練手,有學長們示範引導,更是事半功倍。

這片部落地與無人區的交界區域,將是她們的狩獵主場,確切的說,是新銳營和預戰營的狩獵主場。

這群角羚,還隻是先頭部隊,接下來一個月,每天都會有更多不同種類的獸群出現,虞羨和她的同年們不會缺少上場機會。

太陽西斜,殺戮落幕,角羚群損失了大部分老弱病和少量青銳,護持著絕大部分通過考驗的新生兒,離開了險惡之境,繼續歸鄉的旅途。

興奮的少年們意猶未盡,踏上回家的路,虞羨下意識就跟著虞颸和虞烜一起走。

經過一片血色般殷紅的沙壤,遍地都是死去的蜂蟲,完全不明所以,她嚇了一跳,心禁不住砰砰亂跳。

虞烜趴在女兒背上,視若平常,“正常的代際交替,明年就會有許多強壯的小沙蜂出生,這些雄峰死得其所。”

雄性沙蜂非常粗暴,會將地底的雌性沙蜂挖出來,然後其他雄蜂也會一擁而上,雌性因此被高溫悶死的意外時有發生。

受雌蜂釋放的氣味影響,雄峰會自相殘殺到群滅,最強大的雄峰獲得交.配.權,隻有雌蜂存在的世界就此達成。

虞烜真心覺得,雌性沙蜂這代際交替策略,挺好。

她忽然偏頭,問虞羨,“羨子,你相信,有一天人族隻剩下女性,單靠女性也能繁衍生息嗎?”

問完,又忍不住自言自語,“一隻蚜子都能獨立繁衍,沒道理人不能。”

對浪部輪回般的不斷糾纏,她感到十分厭倦。

隨著生命力的加速流逝,她越來越難以抑製自己內心的憎恨。日日夜夜,隻要闔上眼睛,她總能看見那些死去的同胞姐妹姆姥子侄。

她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她死去的姐妹姆姥子侄,在等她,她們都不是正常的代際交替,即便惡徒伏誅,她心中難平。

每當這時,虞烜就忍不住思索,某些小部落去父留子,雖然激進,未嚐不是個一勞永逸的好法子。

可惜,人不是獸,對從自己肚皮裏爬出來的崽子,無法做到狠絕至此,才不得不忍受如此疥癬頑疾。她也不是活了一百多歲的老太巫,能平和通透的看待浪部永無止境的興風作浪之舉。

如果能夠進化到單性繁殖,問題是不是可以迎刃而解呢?她隻想要如羨子這般的部落崽,今後再也不必遭遇她們這樣的無妄之災。

“您觀察蚜子有結果了?它們真的是單性繁殖?”虞羨吃驚不已,沒想到一隻剛出生的蚜蟲,僅靠自己,就能繁育出一個龐大的族群出來。

她回想了一番自己貧瘠的生物學知識,猶豫道,“雙性繁殖,是為了保持後代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吧?”

換句話說,要是人類強大到足以應對環境變化危機,那麽,單性繁殖也不是不可以。

虞烜愣了一瞬,看著青澀稚嫩又朝氣蓬勃的虞羨,看著遠處快活張揚的少年們,感覺眼前豁然開朗,烏黑的眼眸露出一抹溫柔至極的笑意,“那你們要努力,繼續強大,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有一天,能夠撐起單性繁殖的世界。”

她真心希望,未來人族的代際交替,進化方向就是如此。愚蠢貪婪的浪部終將成為曆史。人族身上寄生的獸性毒瘤,終將被徹底剜去。

如此,她能給慘死的姐妹姆姥子侄,帶去一個稱心的好答案,作為重逢的小禮物。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