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羨最後是被颯颯媽背回部落的, 也許是心緒一放鬆,她身體內積蓄的壓力和疲乏,就一股腦爆發出來, 當晚就發起高燒。

追她的那隻巨熊, 部落人喚作洞熊,顧名思義,是居住在山洞裏的熊獸,很喜歡和穴居人類搶地盤。就是聽到洞熊鬧騰的動靜,虞颻才循跡找到自家的失蹤人口。

虞羨那時已距離部落地不遠,隻隔了個樹木茂密的山頭。虞颻背著生病的崽, 抄近路,一路疾行, 第二天晌午回到了聚居地。

祭祀廣場前, 看到虞羨平安歸來的族人, 臉上登時露出欣然的笑容, 虞颸拎著沾血的狼牙棒,一身殺氣,腳下生風的迎上來。

虞羨頂著燒得通紅的臉, 衝她咧嘴一笑,嘶啞著腫痛的嗓子道:“大姨, 謝謝你, 我活著回來了,以後可以訓得更狠點。”

虞颸將狼牙棒往後腰一掛, 把侄子從阿妹背上擼下來,兜手一個公主抱, 對眼睛充血、臉色憔悴得嚇人的阿妹道:“羨子有我, 你回家歇著去。”

虞颻是相信阿姐治病能力的, 也沒客氣,點頭應好,摸了把關切看過來的崽,踉蹌著腳步,往自家走去。

八歲的虞漾在屋頂上徘徊,看到阿姆阿姐歸來,狂奔過來,邊用肩膀支著阿姆家去,邊盯著大姨抱著阿姐遠去的身影,一臉擔憂。

虞颸家,部落最漂亮整潔的石屋前,格外熱鬧,一群人來來往往,自大巫的地界進進出出。

虞羍在四麵透風的草棚子幫忙碾藥,見到被抱回來的小夥伴,連忙跑過來,虞颸便召喚他做幫手,去藥屋取退燒消炎的草藥。

媯岫穿了件素白的草裙,正在屋前劈柴,身姿依然美如畫,看到歸來的少年,臉上閃過一絲訝異,虞颸深深看了他一眼,進門將侄子放到**。

屋內同樣幹淨整潔,收拾得井井有條,虞羨鼻尖甚至聞到果木幽香,再看自己一身髒汙,臭烘烘的,頓時頗覺不好意思,“大姨,你放我去大巫地炕屋吧。”

虞颸去廚房區倒了杯水,用鼻子嗅了嗅,往裏麵加了兩勺蜂蜜,還嚐了一口,才遞給倚牆坐起的侄子,“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

虞羨心想,我不操心,您這是要把賢惠如斯、貌美如斯的美姨郎擱哪去?難不成趕去睡大巫家的草棚子?

這時候,虞羍過來了,將小背簍放在地上,就湊到虞羨身邊,一臉擔憂的看著她,也不說話。

得知小夥伴失蹤,他就想加入救援小隊,才跟到小河口,就被領隊的阿姆趕回來,還被他阿爸揪著耳朵斥責了一頓,無人區沒有實力不要亂闖,別讓人到時還要多救援一個。

少年的淚珠子開始在眼眶裏打轉轉,虞羨看著那雙仿若藍星花盛開的湛藍雙眸,衝他虛弱地笑了笑,“別擔心,我好著呢,沒受傷。”

虞羍將含淚的目光投向她橫亙腰腹間的傷口,上麵多足蟲一樣的血痂,猙獰又險惡,無聲無息就揭穿了她的謊言。

虞羨忍不住捂眼:......忘了還有這茬了。

虞颸將藥草調配好,在屋角拿了個罐子,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將藥草一股腦塞進去,遞給虞羍,“加滿水,燒成一碗水給她喝。”

虞羍不想煙熏火燎,鬧到又傷又病的小夥伴,抱著藥罐,去了大巫草棚子,那邊有灶台,專門煎藥的。

虞颸又打了兩罐水,按著不好意思的侄子,給她擦了個全身澡,還原出一個幹淨清爽的健美少女。

等她忙完出來,媯岫正坐在屋前,端著個暗紅的陶杯喝茶,她嗅了嗅空氣裏飄散的藥味,在邊上的木墩墩坐下,沒說話。

三年過去,媯岫似乎沒什麽變化,依然膚白勝雪,容光瀲灩,堪稱部落最美貌的男人。

美貌的年輕男人,瞅著身邊越發氣概出眾的伴伴,不願和他生崽的伴伴,忍不住又問:“為什麽?”為什麽不願和他生崽?

虞颸看著對方小口啜著穿腸的藥茶,眉頭都沒皺一下,還是那句話,“部落規定,外來生男,察看三年。”

部落女人,也不是看上個男人,就隨便生崽的,當然需要時間,讓對方自證,是人,非獸。

媯岫心中憤怒又委屈,臉頰頻頻**,忍不住語氣尖刻地指責道:“是你不信我,你從來就沒有信過我。”

虞颸直視著他眸光閃爍的眼,神色平淡,“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帶你回部落?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坦白,是你從來沒有信我。”

沒錯,他是她領取的任務,是她從姬城換取子雅姐妹幫助的籌碼,他是她和姬城的一場交易。

部落的新紡織術,新冶煉術,可不是平白得來的。這世上從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如果有,一定是有人代為勞動了。

盡管如此,她也沒虧待過媯岫。她當然不會相信男人單方麵宣稱的一見鍾情,她隻是接收到對方眼裏求救的信號。

她十五歲的侄子,陷落險惡的無人區,也知道拚命自救,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男人,被她帶出漩渦之地,三年過去,竟隻知怨天尤人。

媯岫想不通,一臉不解,眼神看上去卻依然天真又明媚,“我到底是哪裏露了陷?讓你一眼看出我來自浪部?”

虞羨躺在**,迷迷糊糊聽著屋外不鹹不淡的談話,感覺一頭霧水,直到聽到年輕姨郎自爆身份,震驚得瞬間清醒。

難怪大姨讓她不要操心,貌美姨郎竟是浪部細作?!他來打探什麽?部落的領地情況?人口信息?戰力結構?巡防布局?

她瞬間想到大姨前太巫繼承人的身份,難道美男計的目標,是部落的春釀秘方?隨後又想到出類拔萃的子雅姐妹,登時又一個激靈,抑或者,是她們部落才得到的那幾項新技術?

虞颸對著同居三年的年輕伴伴,搖頭歎息,“我們部落長大的男崽,再乖巧,都乖巧不出你這味,渾身上下,都是被馴養過的味道。”

直麵同居人閃閃發光的美貌,她直白道:“笑要笑得要好看,哭也要哭得漂亮,你滿身都是浪部的味道,不自由的味道。”

雖不知他耍了什麽手段,冒名頂替成功,但畫得了形,畫不了神,從浪部出來的,和從部落出來的,壁壘分明,她們隻是從未明說罷了。

媯岫刷地坐直,睜大天真無辜的眼,一臉難以置信,氣得直發抖,“你就一直這樣,看著我在你麵前,裝模作樣?!”

他神色過於激動,大巫家附近盯梢的戰士,紛紛站起,投來問詢的眼神,虞颸看過去,搖頭示意沒事,不用緊張。

她扭頭,直視媯岫看似清亮如水的雙眸,“我說了很多遍,你不要有所顧慮,這裏就是你家,你沒聽。”

媯岫避開她虞颸犀利的目光,看向那些來往的明媚少年和幼崽們,想起伴隨他長大的幽暗潮濕的黑洞,想起被繩索捆綁的女人們,包括他的母親。

他神色複雜,語氣黯然,帶了哀切之意,“你根本不懂我。”不懂我的苦。

虞颸也看向來大巫藥屋、為親友取藥的少男少女們,小樹苗般生機勃勃、昂然向上的少年崽們,她們是部落新一代的希望。

這一場浪禍,饒是部落早有準備,依然損傷不小。不少未經戰事的同族,看對方長了人的模樣,一個不忍,反被狠手重傷。

但,這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虞颸看得很是淡然,吃過一次虧,就知道該怎麽長心眼,壞事也能變好事。

媯岫咽下喉間的腥味,慢吞吞喝了一口茶,姿態依然優雅又美麗,撒嬌般軟語道:“我幫你把所有禍患一網打盡,你怎麽都不感謝我?”

虞颸嗤鼻,“少搶不屬於你的功勞,你的所作所為,隻是出於你的報複,報複浪部沒把你當成家人,報複我沒把你放在心,沒給你生崽。”

兩不相幫,坐山觀虎鬥,同居人心裏打的什麽算盤,她一眼就能看穿。

媯岫麵上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看上去格外楚楚動人,“虞颸,我願意給你生崽,可是你們的造物主不允許,我生不了。”

在他出生的部落,被搶來、被騙來的女人生完孩子,男人會躺在**哭天喊地一番,然後抱著剛生下的孩子,裝作是自己生的孩子,一堆人會煞有其事的恭喜慶祝。

但他們騙不了他,生孩子的是女人,不是男人。不是他們生的,就不是他們生的。

所以他的生父,一個浪部的小首領,能肆無忌憚的,把他當做工具使用,不,是把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當做工具使用。

畢竟,他們就是因為學會使用工具,才成為人呢。媯岫形狀優美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又淒涼的微笑。

可是,他們那,山裏的毛猴,也很會使用石頭砸果核呢。活著就是為了吃喝和繁衍的他們,和毛猴又有什麽兩樣?

虞颸抱著手臂,掀眉,似乎來了點興趣,“所以,你們才會仇視女人?因為自己不能生崽?”

“那是他們,不是我。”媯岫斷然否認,情緒一激動,氣血頓時從喉嚨上湧。

他緊緊捂著嘴角,鮮血從指縫間汨汨而出,苦笑連連,“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騙騙我,說你其實很喜歡我,想和我生崽?”

虞颸不客氣的戳穿他:“這就是你對羨子下手的理由?你以為沒了羨子,我就會和你生崽?”

屋內的虞羨聽了,震驚到失語,萬萬沒想到,幕後真凶竟是貌美姨郎,不知這人腦子怎麽長的。

媯岫無辜的眼神眨了眨,待抬頭,口鼻裏外溢的血越發洶湧,忍著心如刀絞,神色哀哀道:“我就要死了,虞颸,你騙騙我好不好?”

虞颸毫不動搖,那不耐煩的神色,就差明說,快點死,她冷冷道,“我不會讓同胞姐妹姆姥們的犧牲成為笑話。”

人死了,不意味著對方造下的罪孽也跟著死了。傷害就是傷害,殺人就是殺人,不是死了就能一筆勾銷。

媯岫無聲苦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果然哭得十分好看,虞颸冷眼旁觀,不為所動。

“虞颸,不要讓他們贏。”他用沾滿鮮血的手,使勁掐著虞颸的手,“成為他們的崽,成為他們的女人,沒有人生可言。”

他們手上拿著石頭,就以為所有人都拿著石頭;他們搶劫過一個人,就會想搶劫所有人;他們偷過一個女人,便會想偷走所有女人;他們的愚蠢與貪婪,永無止境。

媯岫悲哀的想,他本來生為人,不幸生在浪部,被披著人皮的野獸養大,從此隻能當做野獸活著,連偽裝做一個正常人都不會。

如果他有足夠的勇氣,如果他當初選擇信任虞颸......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裏突然好後悔。

後悔到麵容扭曲,後悔到神色猙獰,後悔到美貌如煙消散,後悔到憤怒,後悔到絕望。

這個絕望的、美貌不在的青年男人,像抓救命草一樣,緊緊抓住那雙曾經伸過來試圖抓住他的手,“虞颸,不要讓他們贏,不要讓他們贏。”

成為他們的崽,成為他們的女人,沒有人生可言。

他本是人,享受過做人的自由,做人的快樂,誰願去做隻能爭搶殘羹冷炙的獸,做無心無情的獸呢。

虞颸默了默,伸手闔上那雙死不瞑目、流著血淚的眼。

這一刻,她覺得,麵容猙獰的媯岫,心懷憤怒的媯岫,比從前嫻靜如花的媯岫,斯文秀雅的媯岫,更加真實,更加好看。

可惜了,虞颸默默歎了口氣,她果然不適合有伴伴。

男人心真是經不起考驗,部落這回揪出來的叛徒不少,又有得忙活了。她還是接了太巫的班,放天真的侄子出去曆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