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廣場背後, 是一片大小不一的圓形石屋，地麵都是赭紅的土，鋪著整潔幹淨的石板路, 是部落聯盟代表的議事所。

中心那座貌不驚人的小屋, 便是智者居所。這是去年一年，她經常進出的地方。

在姬城呆了兩年，成功把自己變成衛醫隊的可靠前輩，虞羨被慧眼如炬的智者大人召喚去打零工，才發現祭台之下，暗藏乾坤。

祭台內部是中空的, 地下還開了暗道，其中一條通道就通向智者居所, 還挖了很深的地穴, 幹燥的洞室內, 埋藏的不是什麽偉人屍骨, 是海量文本資料，人族最寶貴的財富。

衛醫隊駐所的知識藏本，用的是樹皮, 獸皮，石板, 作為書寫材料, 祭台下的就全是能保存許久的獸皮，重要的信息則采用石刻, 以及壁畫。

樹立在祭台周邊的記事柱，除了神人神跡榮譽表彰和歹人歹事掛名批判, 其實就是一個大型檢索目錄, 上麵記錄的內容, 都能在地下找到更加翔實的記載。

智者是自薦加眾人推舉出來的，是部落聯盟的首席總顧問，不是人族第一睿智之人，也跑不出頭名前十，明麵上，還是姬城祭台的實際管理人。

虞羨的新工作，就是刻石碑，用命文刻石碑。當初接到這任務時，她是一頭霧水，她是刀子耍得不錯，不代表她會石刻啊。

這一屆的智者，年過六十，滿頭黑發，短茬子支愣得很倔強，看著還很年輕的智者大人，眨巴著神采奕奕的眼睛，疊起眼角和藹可親的笑紋，“年輕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可以。”

然後，用鑲嵌金剛石的刻刀苦練了一個月，她果然很可以了。正刻，反刻，回文刻，她都很可以。

虞羨做事，一向很認真，而且一旦答應做什麽，就會全力以赴，這性格，其實和鹹魚相性很不搭。

鹹魚養老，遙遙無期，她自己也很絕望呢。

聽到她抱怨的智者大人，就好心安慰她，“人生還很長，自信點，你起碼還有六七十年好活，養老而已，活著活著，你就老了，這種夢想，活著活著，就能實現了。”

虞?這種夢想?羨：“……”

這位話多還囉嗦的智者，大概睿智藏得太深，表麵上，是一丁點都看不出來。

年輕的老人家還一直很自信，雖然年過六旬，她還是堅信自己，人生才走一半，她，正值壯年。

而且，她還有證據，鐵一樣的證據，她的祖姥們，都很長壽。在她家的譜係上，過不了八十，都是短命。

這天，虞羨上門辭別，她出門七年，該回部落了，智者大人正在她的小石屋後，用一把鋒利的鐵鋤頭除草。

聽說幹活利索好使喚的小友要走，年輕老人家一臉戀戀不舍，歎著氣將鐵鋤頭遞過來，“要不你別走了，我舉薦你當我接班人，這職位，很養老。”

聽到後一句鼓動性很強的推介，虞羨有一瞬間竟然狠狠心動了。

看智者每天閑閑的，啥也不用幹，還有時間種花養草，說是管理祭台，不就相當於一個整理圖書資料的圖書館長嗎，底下還一堆衛醫隊的候補幫手，多清閑的活兒啊。

但，餘光瞟到莊嚴氣派的議事所，她立刻想起了智者大人總被遺忘的前綴，部落聯盟首席總顧問，她立刻又萎了。

人族命運，這擔子太重，她擔不起。

虞羨沉默地接過兩米長長柄鐵鋤，欻欻欻的鋤著板結的土塊，手腕微側，熟練地將迎著春光瘋長的萆草連根挖起，感覺確實比人力拔草輕鬆多了。

智者大人在邊上，喝著杯散發著藥香的涼茶，慢悠悠問她：“你覺得，我們人族未來，關鍵在哪裏？”

虞羨正蹲在地上，檢查人工培育止血草的出芽情況，聞言頭也不抬，張口就道，“頭腦？”

智者笑了笑，蹲下來，跟著她摸了摸剛冒頭的嫩芽，斜眼看著鐵鋤頭寒光閃閃的鋒利刃口，“沒錯，是頭腦，一直都是頭腦，會製造工具、利用工具的頭腦。”

石器，青銅器，鐵器，人族發明和使用的工具，會越來越強力，在工具的加持下，身體力量將不再是唯一追求，萌發智慧的頭腦會越來越重要。

而隨著工具的不斷進化，人族未來進化的方向，體能重要性必定會下降，智力的重要性會持續上升。

雖然目前看來，隻要控製住性別比，控製住男崽數量和成年男性數量，部落聯盟就能省很多事，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一般情況下，少數人想要支配多數人，並不是件容易事，但若是擁有了強有力的工具，那就難說了。

而且，當人數和武力壓製不足時，對勢弱者來說，智力比拚，或許就是一個值得努力的方向。

智者一瞬間想了許多，虞羨也是，她抖落鐵鋤頭上的泥巴，隨口道，“也許未來的未來，武力不再是生存保障必需，人族的未來，就是天才的頭腦爭奪戰呢。”

人族在不斷向前發展，未來，經驗的累積，知識的集聚，智慧的傳遞，會更加重要。

開智，對整個族群來說，是必然的。

未來，若是男性不絕，兩性之爭也不會絕，人族未來的主權之爭，就是頭腦之戰，勝負且難料呢。

直播間，時日無多的神奇大佬，撐著皮包骨的虛弱身體，眼也不眨看著一老一少蹲在藥草園子裏，沐著清風朝陽閑聊，默默加入聊天群，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科學答案：

人族男性智商，跟狗愛啃的骨頭棒子一樣，兩極分化嚴重，蠢才尤其多，尖端天才雖不少，但他們的智商，也是承繼自親母，天才多半有個同樣、甚至更天才的母親。

事實上，主導生育的女性始終占據智商巔峰，且女性智商呈紡錘體分布，整體要更穩定。所以，不偷偷開掛，不中途加塞，不把起跑線挪到終點線，平等情況下，平等競爭，拚腦子，女人必勝。

隻是，兩性之爭，關鍵不止在頭腦，更在觀念。

有句話說得很好，觀念的陣地，你自己不去占領，就會被別人占領。

就跟權力不會有真空一樣，人的頭腦也不存在真空，除非是白癡。

智者也很快意識到了這點，“我們人族本是靠想象力連接起來的，我們的姐妹同胞，靠共同的信念走在一起的。聰明的頭腦很重要，擁有共同信念的聰明頭腦更重要。”

雖說人族男性是由女性分化而來的，並非完全體，隻是為了生育後代而演變出來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不如女性穩定，也不如女性聰明，容易被繁殖欲控製，還因為自帶攻擊性，天生就帶有一種難以消解的破壞欲。

但就是這樣不完全體的他們，生來也是帶了腦子的，雖然不多。

神奇的化學反應，誕生了神奇的生命，同時也誕生了些不好的副作用，比如，雄性激素，特別能影響腦神經。

喜歡天馬行空的智者雖然不懂什麽化學反應副作用，卻很勇於大膽尋思，自然界孕育後代的方式如此多樣，咕咕鳥將蛋下在別鳥的巢穴，讓別鳥代勞孵化養育，人族女性為什麽不能由胎生轉“蛋生”呢。

單性繁殖到雙性繁殖，生命誕生之初，很可能並不存在雌雄之別。

借助某種工具和醫療手段，實現單性繁殖，這個好想法，努努力，未嚐不能實現。

在她看來，人族未來的方向已經很明了，要麽人族男性完全被歸化，要麽從此隻有單性，那時也無所謂男女了，前者隻是一個過渡，後者是進化的階段性終點。

虞羨若有所思，“所以，未來，不僅僅是頭腦之戰，更關鍵的，還是信念之爭。”

話說回來，對個人來說，這個寸土必爭的信念，這個必然製勝的信念，應該是什麽呢？

虞羨想起她大姨虞颸，經常掛在嘴邊，經常對她和部落裏年輕女戰士說的話，“人不能反自然。你快不快樂，幸不幸福，你的嘴巴說了不算，你的身體，你的心，說了算。你的身心，才是最誠實，最了解你的，無法欺騙。你的身體，是你最後也是最基本的生存邊界。人的自由與獨立與平等，與生俱來，不容侵犯，這一切的起點，都起源於你的身體，起源於載於你身的你的心念。”

活了一百零八歲的太巫，也曾一再對族人說，遵循本心。

“你的身體，比你自己，更懂得保護你。你的身體，是與你同在的，最忠誠的隊友。你的身體，生活著你的本心。”

“造物主賜給我們完整無缺的身體，完整無缺的心靈，你的存在即合理，你的存在即完整，你的存在即奇跡本身，你是一個完整世界的孕育者。”

“我們都生活在偉大的一環裏，我們不是這世界的主人，我們有許多鄰居，有敵人，也有朋友，我們都有各自的生存邊界。”

“這世界，隻有你，是你身體的主人，誰也不能越過你，去掌控你的身體，這是你的生存邊界。侵犯者，死。”

原來，部落的太巫們早就抓住最重要的要點了。

虞羨下意識念念重複道，“我們是人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生而完整，生而自由，生而獨立，不接受任何操縱。保持警惕，保持敏銳，保持強大，包括肉.體.的強大，精神的強大，頭腦的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