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昂剛給人做完筆錄,一名負責搜查的偵查員過來告訴他:“張隊,搜查工作做完了,可能有用的東西,包括各人的辦公電腦等,需要帶回去一一檢查。朱夢羽是工商所的財務,她那兒有大量賬本,這案子涉及工商所下麵的工商協會,應該賬目也會在裏麵,可是那個費局的意思是賬本是工商部門的過往工作記錄,和案情無關,不該交由我們警方。您看是否需要通知經偵隊的過來?”

張一昂想了下,凶手電話裏雖然點明了工商協會這東西,可凶手殺人本身並沒有為了金錢,工商所的帳毫無疑問肯定有問題,但也是紀委等監察部門的事了。案子已經鬧得很大,查工商的帳肯定會惹工商部門的不滿。嗯,還是回去讓老大決定。

他便低聲道:“我回去問問老大的意見,查賬的事其實跟咱們的命案沒直接關係,就算要查,也是經偵隊的活,跟我們刑偵無關。這帳一旦查了,恐怕會直接把他們縣工商局乃至市工商局的都牽扯進來。這種事咱們這級別的決定不了。”

“好吧。”偵查員又道,“對了,我們從林小峰桌子抽屜的最裏麵找出一瓶藥片,透明玻璃瓶裝的,沒有標明用途,裏麵有大半瓶,不知道什麽用的,很有嫌疑。”

張一昂微微一皺眉,道:“拿回去讓法醫看看。”

一行人收拾妥當,回到縣局,張一昂整理了一下今天的調查結果,第一時間找到高棟匯報,包括林小峰家的筆錄、搜查以及工商所的各項調查。

高棟聽完他的大致描述,又仔細地把筆錄中所有涉及林小峰的信息看了一遍,結果心頭的疑慮不減反增。

從蘇春伊處了解到的情況看,林小峰案發前的行為舉止,似乎更符合他是凶手的猜測了。

他從十月份開始,情緒就顯得心神不寧,尤其案發前,這種特征更明顯,甚至案發前一晚,他很晚才回家,卻不告訴老婆有什麽事。

可是從他老婆、單位同事口中描述的林小峰,卻是個性格內向,或許有些懦弱,但總表現出一個老好人的模樣。

這樣性格的人到底會不會做出極端的事呢?

或許該換一種方式問,什麽樣性格的人才會成為最極端的罪犯。

旁人印象中的表觀個性,和成為極端罪犯之間的概率是怎麽樣的?

高棟一時並沒有太大把握。

他是浙大心理係畢業的,從警後到公安院校進修,係統研究過犯罪心理學,可他對林小峰這樣性格的人會否成為極端罪犯,依然沒有把握。

他記得徐策過去的論文裏,對犯罪心理學的常規研究方法很是不屑,用了大量實證數據來批駁所謂犯罪心理學的實用性,從邏輯角度證明所謂的罪犯心理分析純屬概率賭博,沒有實用價值。——犯罪心理學門人總是拿成功案例來說明心理分析的厲害,卻全然無視誤入歧途的典型,社會上的文學作品也往往誇大了犯罪心理學的功能。——高棟笑了笑,當然,徐策永遠隻信他的數理邏輯,總是從數學化的角度,把信息轉化為數學上的量化條件,完全秉持命題式的絕對推理手法,不做任何主觀的猜測。

一起案子,對於抓出凶手,這是兩套截然不同的破案手法。

一種是假定某人是凶手,再找證據證明他是凶手,或者排除他是凶手。

另一個徹底放棄猜測,純粹地從已知條件入手,用百分百的邏輯來推算出凶手。

哪個方法才是最科學的?

如果從純理論的角度,高棟相信徐策的辦法是最正確的,因為不作任何的主觀猜想,直接按已知條件,進行單方向、必然性的推理,結果必定是正確且唯一的。

而先假定某人是凶手,再找證據加以證明或排除,從過程的第一步——猜想,就帶入主觀情緒了。

可是現實中似乎很難按照徐策的方法進行查案。

一個案子,比如會得到一千條信息,但隻有其中的十條是真正和案子有關的,警方該如何把一千條信息中的這十條完完全全地提取出來呢?

在手裏已知條件有限的時候,似乎隻能先假定某人是凶手,再把一千條信息逐條與之核對,加以辨別。

可是問題就出在這兒,假定某人是凶手後,偵辦人員會把不由自主地把對他不利的線索往其身上靠,而忽視其他或許真正有價值的線索。

可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拿徐策的老本行數學來說,不也如此嗎?

大部分數學上的定理,都是先有人提出假設,再有人加以證明,單向性證明得出的定理幾乎沒有。

高棟抬了下眉毛,搖搖頭,徐策的一些想法很好,可他畢竟不是辦案人員,沒有實際的偵查經驗,就像這案子裏,到現在徐策也沒給他帶來多大的幫助,看來當初自己高看徐策了。

高棟思緒回到眼前,看完了筆錄,目前他也傾向於林小峰是凶手了。隻是不解的是林小峰的動機,以及明明警方很容易會懷疑他是凶手,他何必要搞出汽車消失這種事情來。

沉吟一下,他掏出煙,給張一昂,自己也點燃,隨後道:“動機好像還是不夠紮實。他老婆說他修理店關門是因為經營不善,不是因為工商所的亂收費。”

“誰知道呢,性格內向的人不會把心底深處的想法告訴別人,即便對自己老婆也不會說。他老婆不認為是因為工商所的亂收費,他自己是這麽看的呢。”

“嗯……話是這麽說,可是他進工商所後,也沒有對任何人表現出該有的敵意吧。”

“這個就很難說了,比如我心裏討厭一個人,可是咱們在社會上生活,很多時候也不能表現出來,反而要表現出一點都不討厭的樣子,還處處討好。——哇,老大,我對你可決不是這樣,我隻是打個比方。他心裏本來就憎恨工商所的人,結果進工商所後,大家覺得他是個軟柿子,使勁捏,各種大小差事總是叫他跑腿,他心裏的積怨更深了。後來又遭遇到朱夢羽的視頻威脅,他心裏最後一根弦也崩斷了。你看,他從去年十月份開始,情緒顯得不正常,那個時候剛好是毒殺案過去了,想必那個時候他知道了朱夢羽手裏有他的犯罪鐵證,於是開始構思怎麽處理了。”

“可是朱夢羽用視頻威脅他幹嘛呢?”

“人已經死了,所謂的犯罪動機隻有等抓到林小峰才能知道了。反正不管是咱們辦案,還是審判,犯罪動機都不重要,重要是有證據證明是他做的就行。現在他各方麵都很吻合,隻要抓到他,相信一審馬上全交代了。”

高棟深吸了口煙,又吐出來,道:“現在抓林小峰也是個難題,我們監視他家這麽多天,也沒發現他跟家裏聯係。他現在在哪恐怕誰都不知道。通緝令雖然發出去了,但海捕的工作怕不是一兩天就有結果的。人山人海,要找到他,難呀。”

張一昂皺皺眉,道:“可是我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一切隻能等抓捕他的結果。”

高棟轉過身,沉吟了半晌,猶豫一下,回頭又道:“話雖如此,我們的偵查工作不能放下。我怕……我怕萬一不是,畢竟現在還有好多情況沒調查清楚。對了,那個工商協會到底怎麽個操作的,現在他的犯罪動機,嗯……我還是挺懷疑的。”

“關於這個工商協會,大概是涉及他們單位的小金庫,我們筆錄上問的這些人,誰都不肯說仔細。大致情況是這個協會是大家口頭叫叫的,其實是家公司,負責縣城所有企業商店的辦證、年檢和各項抽查,另外比如被罰款,可以通過這家公司活動,還有要求一些工商戶訂購產品之類的,總之,是他們賺外快的手段。這家公司據說一開始是王紅民個人名義設立的,但他結婚後不久,就把公司轉到了他老婆名字下麵,他老婆並不參與經營業務,隻是掛個名,工商所的幾個人是公司的實際管理人員,那些合同工很多是給這家公司幹活的。如果要知道公司的實際操作情況,需要查賬。你看是否需要把工商所的賬本調過來?”

高棟稍微一想,馬上搖頭道:“不必,要查也是經偵隊的事,和我們無關。而且這案子不是經濟犯罪,經偵隊也沒權限。有權的就是紀委,但這事紀委是鐵定不會插手的。如果查賬,肯定會涉及多個單位和人員。既然和案子無關,我們也不要去管,免得因這種於己無關的事而體製內樹敵。我不需要知道他們工商所賺了多少錢,我隻想知道他們平時收錢厲不厲害,是否會觸怒當時開修理店的林小峰,我隻想更清楚地理解他的犯罪動機,懂嗎?”

“明白,我明天會再通過其他渠道了解工商協會的事。”

高棟滿意地點點頭,道:“你這邊的調查不能斷,我交給你的幾件事,繼續一件件落實起來。林小峰是凶手,固然最好。如果他不是,或者還有同夥,我不希望後續偵查陷入被動。我需要詳詳細細地知道工商所這些人的所有情況,你這些信息還不夠,對於一個人的情況了解,要多方麵、多渠道,不同的角度共同還原出本來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