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翻骨灰盒……裏麵。”駱聞舟不知該調動什麽表情麵對費渡,隻好給了他一個咬牙切齒的微笑,“你確定許文超有你這麽變態嗎?”

“我覺得你們‘常態人’的這個觀點很有意思,”費渡把蘇筱嵐的骨灰盒塞給他,“一方麵覺得這東西是某個凡人的象征,一方麵又賦予它非凡的意義,比如神聖、晦氣、不容褻瀆、不能碰……不管她生前是什麽人。”

小小一個盒子,分量還不輕,駱聞舟接過來以後運了好幾口氣:“儀式感和忌諱是因為要敬畏生死——我告訴你費渡,這裏麵打開以後要是除了骨灰什麽都沒有,我就把你塞進去。”

他說完,把小盒放在地上,一咬牙揭開盒蓋,拽出裏麵雞零狗碎的稀濕劑和泡沫,頂著一身雞皮疙瘩,拆開裏麵裝骨灰的布袋,硬著頭皮伸手撥了幾下。

突然,駱聞舟一愣,他與費渡對視了一眼,繼而小心翼翼地從一堆灰燼裏扒拉出了一個密封的塑料袋。

費渡笑了:“看來我不用進去了?”

駱聞舟小心地隔著手套,把塑料袋外麵的灰抖落幹淨,發現裏麵是一個很袖珍的舊筆記本,大約比六十四開大一點,粉色塑料皮,非常富有時代特色。

蘇筱嵐的字居然寫得不錯,一些連筆有幾分大人的油滑,紙頁間塗了很多不知所謂的裝飾——圓珠筆畫的骷髏頭,紅水筆抹出來的一團“血跡”等等,看起來十分壓抑,到處都是不通順的句子和感歎號。

“X年X月X日,賤/人讓那個胖子來弄我,自己在門口數錢。我要殺了她!揪出她的舌頭!!用灑(酒)瓶雜(砸)碎她的腦子!!!”

駱聞舟剛一翻開筆記本,就被這麽一句撞進了眼裏,他不動聲色地抽了口氣,眉頭擰緊了一圈。

“X年X月X日,鄧穎來了!突然下大雨,沒打傘,她以前來過我家,跑來躲雨,我家有人在,那個人喝醉了!(後麵是亂七八糟的一整頁墨跡)賤/人幫著酒鬼把她托(拖)進了屋裏,她完了!”

“X年X月X日,警察來學校,找鄧穎,問了好多人,沒問我,因為我那天請假了,鄧穎在我家廁所裏。賤/人說,不處理她,我們都得完。”

“X年X月X日,賤/人把鄧穎裝進冰箱,拉走了,和人說是批發冰棍去。冰箱裏臭的要死,我吐了,賤/人又打我。”

費渡問:“鄧穎是誰?”

“不知道,”駱聞舟濃墨重彩的雙眉好像繃緊的弦,壓著聲音說,“這個時間段,蘇筱嵐才上四年級,我們沒找到符合條件的受害人,給排除了——如果這是第一個遇害的孩子,她應該是意外闖進來的,不見得具備之後那些特征。”

二十四年前,一個盛夏的傍晚。

四年級的女孩鄧穎放學回家,突然天降疾風驟雨,她沒有拿傘,冒著雨跑了幾步,實在狼狽,想起同班一個好朋友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去躲雨,而且好朋友這天據說是生病請假了,正好可以去探望——

大片的槐花被雨打風吹去,柔軟的暗香浸泡在滿地的泥水中。

女孩沒有手機,無法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去向,她臨時起意,就奔向了一個萬劫不複的岔道。

而那也許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岔道。

駱聞舟:“所以蘇筱嵐她媽應該就是從那以後,發現了女兒的另一個用途。”

費總不願意大猴子一樣蹲在地上,跟他圍觀骨灰盒裏扒出來的小冊子,就幹脆坐在了旁邊,支起一條腿,把受傷的胳膊架在上麵,百無禁忌地背靠著骨灰牆。

他分出一半的神放在這件事上,另一半則放在駱聞舟身上,覺得這個人有點神奇,於是突然忍不住問:“蘇落盞會怎麽樣?”

“蘇落盞?”駱聞舟驟然被打斷思緒,奇怪地看了費渡一眼,“什麽怎麽樣?”

費渡:“我是說她不會判刑。”

“哦,對,收容教養——她這個程度,大概得三年,”駱聞舟翻了一頁筆記,淡淡地說,“三年以後出來再看吧,到時候我會讓轄區派出所多留神的。”

“三年,”費渡一挑眉,“念個本科都不夠,我以為她說‘好玩’的時候,會有人想衝進來掐死她。”

“比較容易衝動的都被我支出去查案子了,沒在監控室。”

“那你呢?”費渡帶上了幾分不依不饒,“你們通宵徹夜地查,被一幹受害人家屬支得團團轉,聽完人哭又聽人罵,非得能設身處地,才能無怨無悔地把這案子辦下去吧?現在好不容易抓住了犯人,他們非但不老實交代,罪魁禍首之一還毫無悔改之心,客觀上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你就沒有什麽想法嗎?”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開始當警察的時候,你還在家看動畫片呢,‘實習生’。”

“我不看動畫片,”費渡說,“隻是偶爾打遊戲。”

駱聞舟:“……”

他幹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蘇筱嵐的日記裏沒有提到蘇慧是怎麽處理屍體的,你有什麽想法嗎?”

費渡用十分“居心叵測”的目光盯了駱聞舟一會,盯得駱聞舟如芒在背,很想找根針縫上他的眼皮,這才暫時放過他,配合地接上話音:“我嗎?我首選分屍,因為我有車,而且那個年代沒法查DNA,剁碎一點,買幾袋排骨,把屍體碎塊和動物骨肉混在一起,沿著整個城郊的荒山野嶺扔,就算運氣不好,人體屍塊被意外辨認出來,警方也很難確定這屍體是誰。”

“如果是碎屍,蘇筱嵐的日記裏應該會提到,”駱聞舟忽略了他興致勃勃的語氣,盡可能客觀地說,“再說一個沉迷酒色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未必有碎屍的體力。”

“那就想辦法掩埋,最好是在一個絕對安全,確定永遠屬於我、我死之前都不會有人翻動的地方——如果是在國外,可以直接埋在自家園子裏,不過在國內很難,咱們這種特殊的土地政策,埋一個屍體就相當於埋一個地雷,說不好哪天就炸了,不保險。”費渡說,“所以隻好再退而求其次。選一個屍體不容易被翻出來,即便翻出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地方——比如一些鄉下偷偷埋人的野墳地,或是長滿水草的溺水高發區。”

“現在仍然有一些鄉村沒有完全推行火葬,田間地頭總有那種花圈堆一堆的墳,找新墳、或是因為什麽剛挖開修整過的地方,再埋進一個人,土色不會引起懷疑,短期之內,那片地方通常也不會再被挖開。不過這得要求凶手對拋屍地十分熟悉。”費渡頓了頓,又說,“更方便的則是在人腳腕上係塊石頭,讓屍體沉入水裏,過一陣子,繩子就會和屍體一起腐爛,重物也會和屍體自然脫離,白骨則會被瘋長的水草纏在下麵,很有潛力成為下一個水鬼故事的主角。世界上發生過的任何事都會留下痕跡,智者千慮也必有一失,與其跟整個公安係統鬥智,不如記得遵守一個犯罪原則——”

駱聞舟沉默著看著他。

“不要讓屍體被發現,如果屍體有被翻出來的風險,那就不要讓可能接觸屍體的人認為有報警的必要。”

駱聞舟聽了他這套理論,點了點頭:“很有心得,不過也有操作難度——比如你好像暈血,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暈血?”

費渡的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好像被這個問題噎住了,好一會,才略帶幾分生硬說:“知道原因就不會暈了。”

說完,他就不吭聲了。

駱聞舟成功地用一句話把這位犯罪理論家變成了安靜的花瓶,讓他賞心悅目地坐落在側,自己排除幹擾,心平氣和地繼續翻看蘇筱嵐的日記。

“拋屍在水草叢生的溺水高發帶,這個是有可能的,”駱聞舟靜靜地說,“蘇慧的老家在平海縣,平海一直是燕城的水庫,裏麵什麽樣的河溝都有,她可以……嗯?”

駱聞舟原本在一目十行地掃蘇筱嵐的日記,大量細枝末節的日常部分都被他飛快地跳過,突然,他翻頁的動作一頓。

那幾頁說的是學校裏的事,蘇筱嵐戾氣很重,這個賤那個也賤,感覺她生活在賤/人星,周圍沒有其他物種。而引起駱聞舟注意的,是裏麵夾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學校演出,六個女孩一同站在台上謝幕,一排細長的腿露在碎花小裙子外麵。

其他五個人的臉部都被圓珠筆塗了,蘇筱嵐在最中間,微微抬著下巴注視著鏡頭。

碎花裙——對,她的日記裏還沒有提到碎花裙。

駱聞舟連忙往前翻了幾頁。

“X年X月X日,舞蹈老師大賤/貨,怕人說她拿錢(收回扣),讓我們自己去買演出服,沒有不能參加,賤/人聽說,用酒瓶打了我的後背。賤/人還不去死!老師還不去死!!”

“X年X月X日,明天彩排,我沒有裙子。我在學校外麵碰見了那惡心的胖子,圍著學校轉,我跟他走了,他給我買了那條裙子。”

“蘇筱嵐第一次自願出賣自己,是為了一條碎花裙子。”駱聞舟翻了一下日記的年份,“二十二年前,是我們統計同質案件的第一年,她從被迫協助作案轉向了主動犯罪——她以前為什麽沒有尋求過幫助……你笑什麽?”

“男人、女人與同齡的孩子,她能選擇誰——男人是惡心的‘客人’,女人是逼迫、虐待她的‘賤/人’,至於小孩,鄧穎死了以後,她在害怕之餘,本能地避開和同齡人的親密關係……一個性情陰鬱不合群,發育較早,又不巧比較好看的小姑娘,會受同學歡迎嗎?小孩子欺負起人來,花招比大人還多。何況她還那麽嫉恨那些姑娘輕而易舉穿在身上的小裙子。”

蘇筱嵐筆記本最後幾頁,那些憤怒的塗鴉漸漸沒有了,因為一個人的出現。

早熟的少女表現出了對這個人很明顯的喜歡,尤其意外發現他居然是自己老師的時候,吳廣川雖然也是“客人”,但性格溫文爾雅,一方麵他是老師,一方麵又有不堪的欲求,他像一株從陰影裏長出來的綠植,帶著某種營養不良的憂鬱氣質,他迷戀少女,對蘇筱嵐時常表現出像戀人一樣的嗬護和寵愛。

“X年X月X日,今天去他家,去他家的事我不告訴賤/人,也不要他的錢。他每個禮拜去我家兩次,省得賤/人給我找其他的活。”

“X年X月X日,我喜歡他,他是我的騎士。”

“X年X月X日,他說他想收養我,要想辦法讓我擺脫賤/人。”

……

“X年X月X日,賤/人說他已經來半年了,算信得過的老客戶,可以把‘羊’給他,我買了毒鼠強,我要殺了她!”

“X年X月X日,賤/人真的把‘羊’給了他,他居然要了!他居然要了!!我恨他!!!”

“X年X月X日,我偷偷跟著他去了蓮花山。”

“X年X月X日,他在看別人,那個小賤/人穿著一條碎花裙。”

“X年X月X日,他住院了,我把小賤.人騙進了他住的旅館,把她綁成了一隻羊,等他。”

後麵是一大團烏黑的墨跡,好幾張紙麵扯破了,汙跡中夾雜著幾個橫七豎八的“恨”,日記本快要翻到尾聲,再也沒有連貫的內容了。

大片的墨水汙跡裏,是震驚全市的連環少女綁架案中喪心病狂的尖叫電話,與剪成碎布條碎花裙。

求而不得的演出服在她的靈魂裏打上了一條碎花裙的烙印,那原來並不是尋歡客們的執念,隻是一個泥沼中的女孩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自己靈魂沉淪的過程。

吳廣川曾經拉了她一把,又一腳把她踩回到更無望的深淵裏,郭菲身上那條被不幸的巧合沾染過的裙子成了鐵打的牢籠,鎖在她的骨血裏,二十年不鏽不壞、脫離生死,流傳到下一代人身上。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黏在了塑料封皮上,駱聞舟感覺後麵好像還有東西,輕輕一拉——一打照片稀裏嘩啦地掉了出來。

那些照片新舊不一,應該是偷拍的,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四壁貼滿了隔音的材料,厚重的窗簾永遠拉著,光線晦暗不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一個不同的女孩,與一個不同的男人,披著人皮的禽獸們剛好都有非常易於辨認的正臉。

費渡卻從中撿起了唯一一張模糊的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光線極差,即使偷拍的人水平非常高,還是隻能拍到一個大概的輪廓,遠處的矮樓影影綽綽地陳列在夜色裏,周邊與黑暗化為一體,鏡頭居高臨下,將焦點聚集在樓下花壇中,一棵原本種在那裏的月季枯死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空檔,正好夠窺探的目光侵入。

纖細的少女被抵在玻璃上,雙手無助地按著窗戶,麵孔模糊,後麵有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這是許文超在向陽小區租住的時候偷拍到的吳廣川和蘇筱嵐嗎?”

與此同時,陶然和一眾同事推開了向陽小區八號樓3單元201的門。

空****的房間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麵而來。

厚重的窗簾拉著,陶然一把掀開,看見那扇曾經對準了吳廣川家的窗戶上被一張巨大的照片貼住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