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先是一愣,隨後好似十分不以為意地往後一靠,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反問:“嗯?”

他這一靠,就很有花花公子的意思了,嘴角要笑不笑地舒展著,側頭看著駱聞舟,明知故問:“我昨天幹什麽了?”

駱聞舟:“……”

他發現自己賤得發毛,比起費渡這種曖昧不明的詭異態度,他還是更習慣在腦門上貼著“找揍”倆字的費渡。

兩人獨處時,如果其中一個有氣急敗壞的前兆,另一個人就很容易蹬鼻子上臉。

駱聞舟短暫的沉默讓費渡誤以為他說不出話來,覺出了興趣,忍不住又逗了駱聞舟一句:“昨天我義務給諸位警官送溫暖,駱隊又準備給我申請一麵錦旗嗎?”

他說著,略微湊近了駱聞舟一點,眼珠裏折出了深淺不一的光,自瞳孔往外,層次分明地一圈一圈擴散出去,像一片被定格的漣漪:“這回打算寫什麽?我想想……”

“費渡,”駱聞舟突然人五人六地開口說,“你再這麽撩閑,我會認為你對我有‘不方便說的企圖’的。”

費渡:“……”

因為關係特殊,駱聞舟在他麵前一本正經的時候居多,時間長了,總給費渡造成一種“這個人要臉”的錯覺。

費渡一愣之下,來了個“敵進我退”,他回頭看了看窗外色調深沉的殯儀館:“駱隊,你確定要在這種環境裏和我討論這麽不正經的問題嗎?”

“除了不正經的問題,我還有正經的問題,”駱聞舟說,“你是打算九月份開始就當甩手掌櫃,把你們那萬貫家財扔給別人管嗎?”

“這就不用操心了,我有靠譜的團隊,”費渡一聳肩,“都不用太靠譜的,比我靠譜一點就行——就算我退出日常經營,公司的重大決策還是需要來找我簽字,我的控製權還在,再說,就算真散攤子……”

“剩下的破銅爛鐵拆一拆賣了也比我們基層公務員一輩子的工資高,括號含退休金,以人均壽命二百五十歲計算——對吧?”駱聞舟截口打斷他的炫富,“別扯淡了,你爸剛出事的時候,你都還在上學呢,雖說你念書也念得稀鬆二五眼吧——那會你怎麽不肯相信那個‘靠譜’的團隊,老老實實地當個每年吃分紅的股東呢?”

費渡抬起頭,從後視鏡裏撞見了駱聞舟的目光,那男人的目光深沉,帶著直白而且不見外的嚴厲。

“你接你爸的公司不是為錢,你在調查他,”駱聞舟肯定地說,“按照這個推斷,你現在考燕公大也是同一個目的,是為了什麽——或者我應該說,你為了誰?”

“可能是為了泡你?”費渡麵不改色地說,“也許是我突然變了口味,開始垂涎駱隊這種……唔……正經八百的冷門性感?”

費渡這個孫子,滿嘴沒一句實話,彎彎繞繞,虛虛實實。

他眯著眼睛,目光很有侵略性地掃過駱聞舟挺直的鼻梁和略有棱角的嘴唇,好似隨時準備親上來,帶著一點鼻音輕輕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念書念得很稀鬆,駱隊,除了偷偷送溫暖之外,你還關心過我的成績單?”

駱聞舟:“……”

他從鼻子裏噴出口氣,打開車門鎖,在那貨充滿玩味的注視下,毫無預兆地一伸手,粗暴地揪住了費總那很有設計感的襯衫領子,破壞了此人大尾巴狼似的坐姿。

“第一,”駱聞舟嚴肅地說,“本人的帥,從來都廣受社會大眾認可,屬於美男子的不過時經典款,認為我冷門,隻能說明你讀書太少,孤陋寡聞。”

“第二,”他的目光掃過費渡吊著石膏的手,露出一點慘不忍睹之色,“嘖,寶貝兒,我也是有些年沒見過敢於像你一樣大言不慚的貨色了,就你這小樣兒,想泡我?你還是先多泡泡牛奶補點鈣吧,費總!”

說完,他一指車門,對費渡說:“滾下去。”

費總在各種撩騷場合無往不勝,頭一次遭到這種生硬的挫折,一時感覺十分新鮮,他作為一個傷殘人士,半身不遂地被駱聞舟轟下了車,用躍躍欲試的目光打量著駱聞舟的背影,暫時偃旗息鼓下來,閉了嘴跟著他趕往懷念堂。

懷念堂裏氣氛肅殺,裏麵裝的製冷係統可能不是空調,是冰箱。

一進門就有一股森森的涼意席卷而來,幾個工作人員分外狐疑地查實了駱聞舟的證件,不明白警察為什麽要來查骨灰盒。

“您要看點什麽呢?”懷念堂的管理員一邊刷卡領他們進去,一邊說,“我們這沒有違法亂紀的,就有作祟的,什麽時候咱們人民公安的業務範圍這麽廣了?”

駱聞舟這會其實隻是表麵上鎮定,剛剛吃了某個人火力全開的一通撩撥,那貨沙啞的尾音好像還在他耳邊轉來轉去,轉得他心浮氣躁,隻想讓全世界都閉嘴,因此沒好氣地接了一句:“萬一有人在骨灰牆裏放炸/彈呢?”

寄存室的管理員震驚地看了他一眼,明顯是把駱聞舟當成了一個創意型變態。

寄存處是一整麵牆,一個一個的小格從最下麵一直羅到房頂,蘇筱嵐在一處角落裏……一個小小的水晶相框裏。

“C區106——蘇筱嵐,”管理員核對了一下人名,“就是她,女兒和未婚夫放在這裏的,有什麽話您可以問,我回避了,二十分鍾以後我再進來。”

說完,他雙手合十,衝蘇筱嵐的照片鞠了一小躬,邁開腿回避了。

駱聞舟拍開費渡去拿蘇筱嵐照片的手,從兜裏摸出了一副手套,先檢查了水晶鏡框有沒有夾層,見沒有什麽異常,這才回手遞給費渡,又去翻骨灰盒旁邊的“隨葬”物品。

“這張照片很有意思。”費渡說。

“太有意思了,”駱聞舟邊翻邊說,“和二十年前存在我們局檔案室裏的是同一張。”

臨時寄存骨灰盒的小盒子空間不大,親屬放了什麽東西也一目了然,除了那相框以外,駱聞舟從裏麵翻出了一條舊裙子,還有薄荷煙、口紅等看起來像女性貼身物品的常規隨葬品,都沒什麽價值。

“所謂紀念死者,其實都是活人的儀式,祭奠時,擺放的照片往往代表了死者在活著的親友心裏的形象——如果是和死者朝夕相處的人,放的往往是死者的近照,如果相隔較遠,平時見麵機會不多的親友,則會放有紀念意義的照片。另外,少數死者自我意識比較強,過世後親友尊重他們,會按照遺誌挑選他們自己最滿意的照片,通常代表了死者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一般也就是這幾種情況了。”費渡輕輕地在水晶相框上敲了一下,“所以蘇筱嵐一生中最有價值的時刻就是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嗎?然後呢,在某個人眼裏,她等於已經死了嗎?”

駱聞舟正檢查自己有沒有遺漏的地方,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突然響了。

突兀的“五環之歌”在曲折的寄存室內來回震**,回音高低起伏,活生生地**出了恐怖片的效果,駱聞舟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方才那位聲稱“回避”的管理員神出鬼沒地探出頭來,幽幽地說:“要關靜音啊,警官,公共場所,注意素質,你這樣很打擾人休息的。”

“這位大哥,”駱聞舟帶著殺氣說,“我要是沒素質,你現在肯定已經躺在地上了。”

管理員不敢和野蠻人講理,倏地縮回了腦袋。

駱聞舟麵有菜色地在陰風陣陣裏接起電話:“陶然,查出什麽了?”

“當年那片小區還在,”陶然在烈日炎炎下扯了扯製服領子,借著打電話的功夫,一個箭步躥到了樹底下避暑,拿出一張複印的舊地圖不住地扇,“我快烤化了——這小區名叫‘向陽小區’,是二十多年前最早的那批商品房,在當時看還是比較高檔的,我聽附近下棋的大爺說,以前錦繡在這的時候,好多有錢人家的學生都在這租房。”

“那堵院牆呢?”駱聞舟問,“按著郭恒的說法,當年他透過那堵牆上的鏤空,能看見吳廣川家,大概在哪,你們能定位嗎?”

“這一片早就改建得媽都不認識了,你可真會給我們出難題啊老大。”陶然喘了口氣,十分不講究地用袖子擼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看見不遠處揮汗如雨的同事衝他招手示意——他們從附近的建築工地請來了幾個測繪工,以向陽小區作為基石,按著舊地圖上的比例量,生生在麵目全非的原地勾畫出了當年的舊跡。

馬路已經拓寬過一倍多,原來吳廣川的家已經被大馬路填平了,幸好盛夏午後大街上人煙稀少,兩個警察一人舉著一根木頭塔尺,相聚一米五站在馬路中間,還原了吳廣川家的大門。

陶然沿著荒草叢生的向陽小區圍牆走了一段,對駱聞舟說:“我覺得這個位置應該是在七號樓和八號樓之間——根據郭恒的描述,這個位置正對拐角,而且能窺見幾十米外吳廣川的家……這地方不好找啊聞舟,老樓原來建的自行車棚在這邊,就一個不到一人寬的小過道,我進來都要側身——許文超當時輕車熟路地帶著郭恒鑽進來,你說他是怎麽找到這的?”

話音沒落,一條信息已經同步群發到了他們倆的手機,是郎喬。

郎喬到錦繡中學裏翻出了學校保存的舊檔案,查到了許文超初中時在學校登記的聯係地址——向陽小區八號樓,三單元201。

陶然捏著手機,轉頭望向旁邊外牆斑駁的舊樓房,繼而飛快地從小縫裏鑽出去,轉身跑上了八號樓的二樓,樓道裏常年打開的窗戶已經鏽住了,上麵是一層經年日久的油汙,正好和“201”室的主臥窗口方向一致。

陶然睜大了眼睛湊過去看,正好從窗口看見了他那兩個舉著塔尺的同事,他們身後幾米處擺了幾塊石頭,代表吳廣川家的地下室——過去老房子的地下室很多都獨立出租出售,因此大多不是封閉的,也有窗戶,圍著房子一圈會罩鐵柵欄,鐵柵欄外再擺好花壇,以防有人掉下去,也能防止別人窺視。

二十年前,這座城市還沒有那麽浮誇,過了夜裏九點,街上已然人煙稀少,沒有那麽多晝伏夜出的夜貓子。

某些隻能活在黑暗裏的人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周圍,確定已經夜深人靜,才剝下偽裝的畫皮,拿出自己漆黑的骨頭與欲/望,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盡情放肆。

那時會不會有一雙居高臨下的眼睛,剛好能越過花壇,從那命運似的角度裏窺見一切?

陶然一身熱汗與雞皮疙瘩並行,三步並兩步地衝進了八號樓的家委會,把工作證拍到工作人員桌上:“勞駕幫我看看,三單元的201房主是誰,近幾年有沒有交易過?”

“201?”工作人員翻了翻登記記錄,“沒有啊,一直都是原來的房主。”

陶然急喘了兩口氣:“姓許嗎?”

“不姓許,姓孫——老兩口,”工作人員偏頭找旁邊的老樓管確認,“是吧趙姐?”

“是啊,年紀不小啦,有個女兒,女兒都快四十多了吧?”旁邊的中年女人倒了杯水給陶然,陶然勉強道了聲謝,心裏不免有點失望——他剛才也不知怎麽了,在那樓道裏突然有種沒來由的感覺,仿佛隔壁那間201室裏有什麽,原來是神經過敏。

陶然正打算開口告辭,就聽見那倒水給他的中年人又說:“人家女兒有本事,出國定居,前些年把父母也一起接走了,那會我還跟他家大伯聊過天,說是臨走之前想把房子賣掉——後來怎麽回事?不知道是沒找著合適的買主還是怎麽樣,我看也沒有過戶給別人——不過也可能是租出去了,水電費什麽的一直有人交……”

趙姐說到這,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麽,話音戛然而止,尷尬地和旁邊的同事對了個眼色。

陶然一愣:“大姐,你知道租戶是誰嗎?”

趙姐打了個“哈哈”,目光十分不自然地往下一瞥:“不知道,沒怎麽碰上過,現在水電都是自己買,業主們沒事也不來找我們。”

陶然的目光轉向家委會辦公室牆上大字帖的“排除安全隱患,嚴厲打擊群租房”行為,神色一繃,故意問:“等等,你們這不會有違規群租房吧?”

兩個工作人員臉色同時一變,趙姐連忙辯解:“不不,那家人運氣也不太好,租戶總是換來換去,不是群租,絕對不……”

陶然猛地站起來:“鑰匙給我!”

不良物業收錢默許舊小區裏私自搭建群租房,可“201”人來人往,真的是群租房嗎——

此時,駱聞舟已經給“蘇筱嵐”抄了個家,一無所獲,無奈地回頭看了費渡一眼:“費總,你偶爾也不靠譜啊。”

費渡毫不忌諱地靠在骨灰牆上:“你要不要先把最後一個地方查完再來判斷我靠不靠譜?”

他說著,一伸手,直接把蘇筱嵐的骨灰盒抱了出來,上麵兩層的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好似解情人衣服似的,手指輕輕一挑,綢布已經迫不及待地脫落下來,露出裏麵方方正正的實木盒。

駱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