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洋後退兩步,靠在樓梯間的牆上,緩緩往下滑了一點。

“是啊,”他囈語似的說,“火勢從大樓地下室的一個辦公室開始燒,點著了地下室的幾個酒庫,炸了,整個那一層的工作人員沒幾個逃出來的,逃出來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火勢蔓延後,不少客人也被牽連其中,死傷無數,是一起……特大事故。”

他說到這裏,駱聞舟才略微有了點印象——十四年前,偉大的中國隊長還在自己的小宇宙裏鬧中二病,然而即使這樣,他都能分出精力來對這事稍有耳聞,可見對於本地人民來說,那場大火確實是堪比“911”的大事件了。

“當時好像牽連了不少人,對不對?”駱聞舟皺起眉,“我記得好像也有本係統內的……”

“因為這場大火不單純是消防事故,”肖海洋說,“根據當時從現場逃出來的幸存者口供,說那天是‘市局某領導’索賄未果,和領班起了衝突,推搡的時候失手把領班的頭磕在了桌角上,人當場死亡,凶手本想毀屍滅跡,沒想到這麽大的一個高級會所消防工程竟然是個擺設,酒庫設置也非常不合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燒了進去。”

“等等,等等,”駱聞舟徹底服了肖海洋這個顛三倒四又快如爆豆的語言風格,感覺他年幼時確實因為家庭原因顛沛流離過,語言表達那一部分至今沒發育好,連忙一伸手打斷他,“費渡你閉嘴,又把他帶跑了——你什麽意思,‘市局的領導’指的是誰?顧釗嗎?索賄又是怎麽回事?你是怎麽知道的?還有,剛才咱們不是在說盧國盛的事嗎,怎麽串到這來了?”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這些是後來調查他的人在他家裏翻查,我偷聽來他們隻言片語拚湊出來的——我隻知道,顧叔叔當時確實在追查327案罪魁禍首的行蹤,追到了羅浮宮,至於細節,他是不可能跟我一個小學生說的,可是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麽,就變成了‘顧釗以追查通緝犯的名義,反複向商家索取巨額賄賂,並失手殺人’,有人證也有物證……”肖海洋的聲音滾在喉嚨裏,含著沙啞的、變了調子的悲愴,“他要是索取賄賂,會每天住在我們那個……那個垃圾都沒人收拾的破小區裏嗎?直到他死,家裏最貴的一件電器還是他家的彩電——為了給我連遊戲機用專門買的!”

駱聞舟和費渡一個靠在樓梯間門口,一個站在牆角,剛好把肖海洋夾在中間。駱聞舟頭一次聽見這中間的內情,強行將震驚掩在了不動聲色下,無聲地與費渡對視了一眼——這手段和周氏案中連環套一樣的滅口風格太像了,一樁案子,最後有一個完美的解釋,並且“罪魁禍首”全都死得合情合理,渣都不剩。

市局刑偵隊,也算是係統內的精英,年輕有為的副隊竟然幹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負有領導責任的自然要吃掛落——怪不得當年就已經是正隊的楊正鋒比同期的張局陸局都走得慢了一步,老楊曾經背處分降級的傳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而這起惡性案件還意外導致大火,牽連無辜無數,造成了堪稱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麽這種領導責任,就不是當年老楊一個小小的刑偵隊長付得起的了,連市政都要吃掛落。

怪不得顧釗的事被捂得這麽嚴實。

幸而當年可怕的互聯網還沒在內地生根發芽,資訊傳播沒有那麽快,無端被牽連的各方人馬才能默契十足地一條錦被遮過,把整個來龍去脈深深地壓在地下,以至於至今都追查不到當年的蛛絲馬跡。

駱聞舟被人塞了一口發黴的舊事,皺著眉,原地咀嚼了好一會,這才說:“所以你打算怎麽樣,告訴所有人,說有人藏匿在逃犯盧國盛,還是借機把十幾年前的舊事捅出來,逼迫市局重新調查顧釗案?既然你知道這個內情,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肖海洋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衝他冷笑:“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查——運氣好,這回你們瞎貓碰上死耗子,抓住盧國盛,頂多也就是結了這個案子,運氣不好,盧國盛依然逍遙法外,你們上交個‘證據確鑿’的報告,再發布一條新的通緝令,也能算是結案,什麽為了別人的冤屈,說得好聽!你們不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嗎?當年顧釗案那麽多疑點,誰追查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聽了這番厥詞,不由得為光陰荏苒而心生感歎——不用說多久,就是三五年前,有人在他麵前這麽討打,他一定會擼起袖子滿足對方的願望。

“別說你們不一樣,王洪亮在花市區一手遮天這麽多年,那些冤死的女孩們、還有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倒黴鬼們,有人管嗎?市局管過嗎?因為王洪亮不傻,他也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保護體麵人,所以他挑來下手的都是沒根沒靠的窮人、來了又走的打工仔,活著沒人見、死了沒人埋!如果不是正趕上開會時東窗事發,如果不是黃敬廉豬油蒙心,動到你駱公子頭上,分局這群人渣能太太平平的地久天長!你們這些正義使者都哪去了?”

駱聞舟還沒說什麽,費渡卻微微皺起眉。

“對,被殺的馮斌有父母、有朋友來鳴冤、來哭鬧,他念私立學校,家裏有人有錢有地位,你們當然得重視,當然要做足姿態查案破案,將來都是履曆上添的光。可是顧釗呢?他光棍一條,家裏隻有個老母親,也在他出事後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誰來替他討真相?誰會吃力不討好地念著他的冤屈,有誰還記得他!”

駱聞舟無奈地說:“你……”

這時,費渡不徐不疾地打斷他,局外人似的涼涼地插了話:“你想曝光,這個思路有一定道理。”

“不過首先,你選的曝光媒體挑錯了,‘燕都傳媒’主打網媒,不瞞你說,到現在為止,自己的局麵都還沒打開,這才想整天弄點大新聞博人眼球,不見得真能主導輿論,而且新鮮事那麽多,明星出軌都比殺人案好看,就算能引起討論,多不過一個禮拜,也就被人遺忘了。顧釗當年‘謊報通緝犯線索,並以此為名索賄’的罪名既然已經板上釘釘,翻不翻得開這一頁,不是網上幾句閑言碎語就能左右的。”

肖海洋一愣,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他,不明白費渡為什麽突然站在自己這邊了。

費渡話音一轉:“其次呢,顯然你也明白,盧國盛是被人藏起來的,馮斌的案子,說得冷酷一點,確實非常慘,但也是我們能碰到幕後人的一個契機——隻要你不打草驚蛇。你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把過去的膿瘡捅破,驚動了背後的狡兔,會怎麽樣呢?”

肖海洋方才種種行動搶白,完全是憑著一口衝動做出來的,此時發泄得差不多了,不多的理智漸漸回籠,把費渡這番客觀又平靜的話聽進去了。

“如果我是藏匿通緝犯的幕後人,聽說事情鬧大了,我會隨便找個理由弄死盧國盛,把屍體丟出來送給市局結案——我相信這對於幕後人來說,連‘壯士斷腕’都不算,最多算是扒下一件濺上泥點的襪子。”費渡和風細雨地看著肖海洋,“肖警官,你這個劍走偏鋒的手段很可能有用啊,沒準能幫大家爭取到一個不用加班的周末呢。”

費渡每說一句,肖海洋的臉色就白一點。

“至於那個馮斌,一個小高中生,半夜三更不睡覺,自己溜出去瞎跑,死了也是自己作的,仗著家裏有錢,還要不依不饒地浪費公共資源和警力去反複偵查,真正有冤情的人卻深埋黃土,無人問津——實在是想一想都覺得很不公平,對吧?”費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推開樓梯間的門,“顧警官要是泉下有知,怨氣一定也很大,真是可憐。”

肖海洋:“你、你胡說!”

“怎麽,他都沒有怨氣嗎?那可真是個聖人——既然這樣,你在這撒潑是為了誰?”費渡挑起修長的眉,表演了一個浮誇的驚訝,偏頭看了他一眼,“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覺得自己放棄了那麽多東西,就為了給一個人洗刷冤屈,背負著這麽多秘密,你替自己委屈。”

肖海洋啞口無言中帶了幾分驚懼。

“委屈就不要繼續了,顧警官也沒要求過你替他翻案,翻案不成,他死了還落你一身埋怨,多可憐,何必呢?”費渡那畫上去一樣的笑容蒸發了,冷冷地睨了肖海洋一眼,抬腳走了。

駱聞舟這時才嗅到費渡話音裏淡淡的火氣,混了他身上殘留的、基調低沉的木香,湊成了一對“幹柴烈火”,鑽進駱聞舟的胸口,狠狠在他心裏放了一把煙花——別人罵他,有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居然生氣了!

“為了我。”他心想。

駱聞舟回過味來,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憋住了沒當場傻笑出來,再麵對肖海洋,駱聞舟心裏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非常和藹可親地衝肖海洋一伸手:“工作證和警用品交上來,我暫時停你的職,沒有意見吧?”

肖海洋滿腔怒火被費渡一把冰潑成了灰燼,憤怒冷下來,愧疚卻冒出了頭,這傻麅子不由自主地又被費渡帶跑了,心裏恐慌地想:“我在怨恨顧叔叔?”

他仿佛直麵了自己卑鄙的靈魂,魂不守舍地呆立片刻,一言不發地掏出工作證和手銬交到駱聞舟手上,霜打茄子似的飄走了。

費渡徑直去找夏曉楠,經過辦公室門口,正好看見郎喬剛掛了電話走出來。

費渡:“通知梁右京的家長了嗎?”

郎喬點點頭,繼而抬頭看了他一眼,覺醒了野獸一般的小直覺,總覺得費總身上裹著一層冰碴子。

“我想去和夏曉楠聊幾句,”費渡溫文爾雅地對她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跟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在一起,可以緩解小姑娘的緊張。”

“哦……哦。”郎喬莫名其妙地跟上了費渡,試探著地問,“費總,天涼了,王氏是不是要破產了?”

費渡沒聽懂這個梗,回頭問:“王氏是什麽?”

郎喬用手指撐住眼角,給了他一個充滿世界和平的微笑。

夏曉楠被來人驚動,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又深深地埋下頭去。

“你的同學都告訴我們了,”費渡進來之後沒有做冗長的開場白,單刀直入地說,“關於聖誕節的打獵遊戲。”

夏曉楠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慌張地望向費渡。

“告訴我你在怕什麽,”費渡看進她的眼睛,看見那女孩的瞳孔在緊張中明顯地收縮,慌亂地試圖躲開他的視線,“夏曉楠,看著我說話,馮斌已經死了,可以說是為了你,你的另一個同學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也是為了你才把這些事透露給我們,你爺爺坐著電動輪椅從家跑到市局,現在還不吃不喝地在外麵等著消息,你這一輩子隻想當個糊在牆上的美人燈嗎?能不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為自己、為別人說句話?”

一直以來隻會尖叫和沉默的夏曉楠呆了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哭了。

費渡一聲不吭地等著她哭完,足有十幾分鍾,直到女孩隻剩下抽噎的力氣,他才繼續說:“特招生一般要和學校簽協議,你不能轉學,必須要在育奮參加高考,否則要把已經拿到的獎學金還給學校,對不對?”

夏曉楠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點頭。

“所以剛開始你隻是為了在學校生存下去,”費渡說,“聖誕節被捉弄的對象在公布出來之前,本人一般是不知道的——但是這次有人提前告訴了你,除了馮斌以外,還有一個人,對不對?你點頭搖頭就行。”

夏曉楠遲疑了一下,再次點了點頭。

“這個人在學校裏比馮斌有權力,他要求你把善意提醒過你的人出賣給他,否則不單讓你在學校待不下去,還要讓你償還獎學金,但是那些錢早已經拿回家給你爺爺看病,補貼家用了,你還不出來,隻能屈服。”

夏曉楠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這時,馮斌對你說出了他的計劃,他想要帶你們出走,把學校裏這些不正常的秩序捅出來——看得出來他策劃很久了。你成了他們這些人裏的‘內奸’。”

“他……他隻說想找人整馮斌……”夏曉楠終於聲如蚊蠅似的開口說了話,“我以為他們是要找人在校外打他,或者讓學校來抓他,給他記個處分什麽的……”

“馮斌家境寬裕,父母都很有辦法,即使被學校抓回來,也會有人想辦法不讓他處分留檔,他有那麽多退路,大不了還可以轉學——對不對?”費渡輕輕地說,“可是小姑娘,你想過嗎?即使退學,也不是走投無路,人的際遇高低起伏,再過兩三年,又不一定會怎麽樣,但是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麽喜歡你的男生了。”

夏曉楠再次泣不成聲,郎喬感覺自己都快被費渡說哭了,連忙掏出紙巾遞了過去。

夏曉楠把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心裏:“他……他在我手機上……裝了追蹤軟件……”

費渡:“他是誰?”

夏曉楠狠狠地摳著自己的手,摳得皮開肉綻,說不出話來。

郎喬不由得追問:“你不用怕,這裏是公安局,沒人能把你怎麽樣,他是誰?”

夏曉楠哭得好似隨時要背過氣去,就是搖頭。

郎喬看了費渡一眼,就見費渡忽然站起來,把外套一拖,扔在了監控上,然後他走到夏曉楠身邊,從兜裏摸出一張名片放在她麵前,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

夏曉楠一臉震驚地抬頭看向他。

郎喬:“……”

帥哥,脫衣色/誘未成年不合規定!

費渡給了那女孩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直起腰:“你信不信?”

夏曉楠打著哭嗝屏住了呼吸,良久,她吐出了一個名字:“是……魏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