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輕輕地鬆開了門把手,無聲無息地站在薄薄的門板後麵,聽著“顧釗”兩個字一出,樓道裏就是一片死寂,幾乎讓人懷疑外麵的人已經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靜默的啞劇才被人出聲打斷,肖海洋用冷硬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那、又、怎、樣?”

隔著門板都聽出了他牙齒摩擦的聲音。

不等駱聞舟開口,肖海洋又咄咄逼人地衝著駱聞舟放了一串連珠炮:“市局刑偵隊的政審原來不止審本人和近親屬,連街坊鄰居也要一並掘地三尺嗎?駱隊,大清國還在的時候,皇上株連九族也沒到這種地步吧?”

駱聞舟聽了,也沒跟他急,聽起來語氣平穩,費渡猜他的表情大概也是紋絲不動。

“肖海洋,”他拖著聲音說,“我招你惹你了,咱倆就事論事,說點人話成嗎?”

費渡莫名有點想笑,嘴角輕輕地提起了一點。

就聽駱聞舟又說:“我不太在乎身邊的人是什麽性格,也不要求大家每天表演‘歡歡喜喜一家人’,你可以好相處,也可以‘各色’孤僻,你願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不願意跟人交淺言深,那也隨便,別說是你,咱家費總那種毛病比人還大的,我也沒說過他什麽。”

費渡:“……”

聽這話音就知道自己偷聽已經被發現了,費渡也懶得遮掩,索性推門走了出來。

肖海洋城府不深,此時乍一看見大變活人,驚駭之色藏也藏不住,當下後退了一步。

駱聞舟看著肖海洋的神色卻嚴肅下來:“但是我需要你記住這裏是什麽地方,肖海洋,我需要你們全神貫注,至少在工作期間能顧全大局,為你手頭的案子負責,少留一點私心——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也不管你有什麽苦衷,能送到這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後都是一筆一筆的血淚,難道隻有你的苦衷值錢,別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筆帶過?”

駱聞舟嘴皮子太利索,說得肖海洋啞口無言,神色起伏不定。

“駱政委,我得稍微打斷一下你的思想工作,”費渡靠在一邊的牆上開了口,“肖警官,你方才把‘凶手就是盧國盛’的消息透露給誰了?”

駱聞舟沒聽見肖海洋在廁所裏打的那個電話,聽了這話,臉色一變:“肖海洋!”

從駱聞舟說出“顧釗”這個名字開始,肖海洋就像是一根弦,被駱聞舟一句一句不斷地擰緊,直到費渡一口道破他的小動作,這根弦終於崩斷了,他驀地抬起頭,方才因為駱聞舟三言兩語而動搖的眼神色厲內荏地冷硬起來。

“你腦子裏有水嗎?”駱聞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全世界的違法犯罪分子都削尖了腦袋,想打探警方的調查進度,好知己知彼,你是他們派來的內奸嗎?你知不知道在案情沒有明確的時候隨便亂放消息會讓老百姓以訛傳訛,甚至會造成恐慌?萬一後續調查裏有新情況出現怎麽辦,再更正說法嗎?現在連天氣預報都不敢這麽說嘴打臉,你把市局的公信力往哪放?”

肖海洋奮力掙紮了一下,然而身手稀鬆,沒能掙脫開駱聞舟的手,隻好對他放出了嘴炮:“你們警察還有什麽公信力!”

“‘我們警察’?你他媽工資是大風刮來的?”駱聞舟強行從他身上搜走了手機,把鎖屏按在了肖海洋臉上,“你是想自己打開,還是想戴上手銬,讓我找技術員來開?”

肖海洋像隻可憐巴巴的耗子,整個人幾乎被駱聞舟一手提起來,越發顯出大腦袋和小細脖,堅硬的製服襯衫卡住了他的頸子,他有點喘不上氣來,卻仍然要不依不饒地出言不遜:“可……咳……可以,你願意找誰找誰,隻要你來……得及……”

他話音沒落,費渡就伸出手拍了拍駱聞舟青筋暴起的手背,報出了一串數字:“密碼是這個——嘖,駱隊,怎麽解決問題的方式總是這麽野蠻呢?”

肖海洋臉色驟變,伸手要去搶回手機,駱聞舟抬手把他的手機丟給費渡,不由分說地鎮壓了他的反抗。

費渡像玩自己的手機一樣,利索地解鎖了肖海洋的電話,直接翻到通話記錄。

“翻他的通訊記錄,”駱聞舟冷冷地說,“看他聯係了誰,讓郎喬他們順著號碼查,如果是媒體,叫人直接去把他們領導找來談……”

他話沒說完,就見費渡沒聽吩咐,直接把方才那通電話打了回去:“喂,你好,王主編嗎……我不是海洋,他現在不太方便說話,請教一下您是哪家公司……哦,‘燕都傳媒’啊,真巧……不,沒別的問題了,謝謝。”

費渡說完掛斷,摸出自己的電話給苗助理發了語音信息:“苗苗,跟燕都傳媒打聲招呼,讓他們別亂說話,我說的就是中學生被殺的那個事,盡快處理。”

駱聞舟:“……”

肖海洋:“……”

苗助理反應迅捷,立刻回複“收到”,費渡彬彬有禮地把肖海洋的手機還了回去:“剛收了一部分新媒體的股權,還沒來得及改組,新興產業,管理都比較混亂,見笑了。”

肖海洋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平時和費渡並沒有什麽交流,隻以為他是個遊手好閑的富二代,懵了好一會才回過味來,頓時對這個權錢交易的世界出離憤怒了,居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駱聞舟:“你們掌握話語權,你們厲害,可以了嗎?當年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隻要有權力、有手腕,天大的冤案也能抹平,沒有人可以議論是不是!”

一個刑偵隊的同事正好不知有什麽事跑上樓來,兜頭聽見這麽一聲吼,頓時不明所以地戳在原地,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

駱聞舟遠遠地衝他擺擺手,麵沉似水地轉向肖海洋:“換個地方說話,你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嚷嚷。”

肖海洋本以為自己會被帶到審訊室,他方才打出那個電話,其實純屬一時衝動——還是駱聞舟散會前提醒的那一句“管好自己的嘴”給了他靈感。

馮斌被殺事發的那天清晨,肖海洋突然在上班路上接到陶然電話,他無法描述自己聽到分屍挖眼的屍體描述時的心情——是那個人,他心心念念了十幾年,銷聲匿跡了十幾年的那個人。

肖海洋簡直無法控製自己,在整個刑偵大隊圍著一群熊孩子打轉的時候,他恨不能衝出去搜遍全城,抓回盧國盛,挖出那一壇經久的沉冤——

“說吧,誰冤枉你了?”這時,駱聞舟轉過身來問他,“誰的冤案被抹平了?”

肖海洋這才回過神來,發現駱聞舟把他帶到了一個隱蔽的樓梯間,牆角的監控歪著脖子卡在那裏,仿佛正在麵壁思過,造型十分滑稽。

“不用管它,”駱聞舟見他望向監控,頭也不抬地說,“這監控室兩年前局裏推行禁煙的時候我們一起弄壞的,至今沒人修,有什麽話你可以隨便說,不會留下記錄。”

“盧國盛被通緝一年後,其實出現過,在一次打架鬥毆致死案中,法醫意外檢查到了一枚盧國盛的指紋,就在燕城。”肖海洋沉默了好一會,一開口就來了這麽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不可能,”駱聞舟皺起眉,“這次案發現場的監控裏拍到了盧國盛,我們已經把和他有關的全部資料都調出來了,這麽明顯的線索不可能漏掉!”

肖海洋冷笑了起來:“那是因為這是一樁醜事!”

駱聞舟想起內網上關於顧釗的處分決定,愣了一下。

“這條線索很快報到了當初經手這案子的刑警手上,327案有兩個主要負責人,一個好像是姓楊,當年正好去休假了,另一個就是……就是他,顧釗。”

駱聞舟看著他臉上難以遮掩的隱痛,語氣略微緩和下來:“顧釗到底是你什麽人?”

這句話好像一支細細的刺,靈巧地鑽過皮囊,直戳入肖海洋胸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仰頭望向樓梯間裏被各種二手煙熏黃的天花板和麵壁的監控,凝結的記憶緩緩流動起來,千言萬語到了嘴邊,脫口而出,卻仍是幹巴巴的:“我父母早年感情不和,爭吵不休,我記事以來,父親就不怎麽回家,在外麵也有人……第一個給我父親感覺的,就是顧叔叔。”

他媽在醫院當護士,醫院是那種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擠進來搶專家號的大醫院,常年人滿為患,肖海洋記得她總是一臉夜班過後的疲憊,他媽不在家的時候,就會留好飯菜,把小兒子反鎖在家裏。

有一次,她走得匆忙,忘了把飯菜盛到小碗裏,五歲大的男孩隻好搬來小板凳,揮舞著巨大的湯勺給自己盛,他可能天生小腦發育就不太健全,一不小心連人帶鍋一起摔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會的老房子門板牆壁都薄,下班回家的鄰居聽見屋裏撕心裂肺的哭聲,敲門也不應,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撬了門闖進來。

在肖海洋看來,裹著夕陽進來查看的顧釗就像來救他的英雄一樣。

“顧叔叔照顧了我四年,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低年級的學生作文題材匱乏,老是讓寫‘我的爸爸媽媽’,就是‘我有一個願望’之類的東西,我寫的爸爸都是顧叔叔,寫的願望都是長大當警察。”

顧警官年輕有為,剛剛升任刑偵隊長的副手,忙一陣閑一陣的,也那麽多值班了,不知是不是單身久了,他很喜歡和小孩玩,肖海洋他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背著小書包到顧叔叔家去,聽他講抓壞人的故事。

上了小學以後,班上的小朋友嫉妒他總是考第一名,不知怎麽聽說了他父母離婚的事,於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從電視上學來些不知所雲的汙言穢語,編排他有娘沒爹,是“破鞋”生的孩子。

肖海洋從小就拙嘴笨舌,不會還嘴,隻好打架……可惜打架也沒什麽天分,往往是他先開始動手,最後被一群混小子按在地上揍。

有一天放學路上,壞小子們把他的頭按在地上,嘲笑他和他媽沒人要,顧釗正好騎自行車經過,人高馬大地從自行車上下來,身上穿著威風的製服,把欺負肖海洋的孩子排成一排,訓了十分鍾,警告他們“再欺負我兒子就把你們都抓進公安局”。

“我一直幻想他能和我媽結婚,還試著撮合過他們,弄得兩個大人都很尷尬。他後來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就是那種不會結婚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孩子,我就是他兒子,所以得加倍努力學習,長大多掙錢,多養一個爸爸。”

肖海洋說到這,注意到駱聞舟的臉有一點模糊,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麵。他羞憤不已,低頭摘掉眼鏡,狠狠地在袖子上一抹。

“327國道案的時候,我已經上二年級了,每天拿著他家的鑰匙,給他澆花,拿他訂的報紙看。那段時間他少見的忙,足有十多天沒回家,後來我從報紙上看見327案的報道,還好奇地追著問了很久。”肖海洋頓了頓,“他是在一年後出事的,我在他家留宿的時候,半夜醒來,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正想爬起來找水喝,聽見他壓低聲音給什麽人打電話,說‘我知道這件事匪夷所思,但那裏不止是盧國盛’。”

駱聞舟想起老楊的遺書,心裏重重地一跳:“什麽意思?”

八/九歲的男孩,正是好奇心旺盛想象力豐富的時候,大人們卻往往會忽略他們的眼和耳,肖海洋正在放暑假,閑得沒事,作業又少,也開始暗地搞自己的小調查。

“那段時間他顯得又疲憊又焦躁,當年老警察們都會隨身帶個記事本,有一次顧叔叔睡著了,製服兜裏的筆記本正好露出一角,我沒忍住好奇,偷偷拿出來翻看了,看見他在幾個月前某天的筆記裏寫‘花市區某歌舞廳發生大規模酒後械鬥,疑似嫖客爭風吃醋,致一人搶救無效死亡,法醫為鑒定主要責任人,采集了所有涉案人員的指紋與鬥毆使用的武器,在其中一個啤酒瓶上檢測到了一個意外的指紋,屬於通緝犯盧國盛’。”

駱聞舟:“那麽久遠的事你都記得?”

“我過目不忘,”肖海洋麵無表情地說,“何況這件事在我心裏顛來倒去了好多年,我每天都在複習。”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費渡突然插嘴問:“顧釗說的‘那裏’,指的是哪?”

肖海洋:“一家名叫‘塞納河右岸’的大型高檔會所,又叫‘羅浮宮’。”

“羅浮宮曾經是本市最奢華的娛樂場所,但是當年著了一場大火,”費渡說,“據說是消防的問題,後來被罰了款,被迫關停,之後也就銷聲匿跡了。”

駱聞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兩個人都不像二十出頭的小青年——說起十多年前的舊事全都如數家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