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鏡容微驚,與清緣大師麵麵相覷。

林慎安死了。

是死在青樓姑娘們的**。

此事一出, 全皇城一片嘩然。眼瞧著林家二少爺就要納那棠梨館的伶人進門, 轉眼間這人就出了事。

還是在青樓出的事。

正感慨著,不知又有誰放出來消息,道昨天夜裏林慎安衝撞了佛門中人, 這是菩薩降怒,林二少爺是遭了天譴。

“聽說, 林二少爺得罪的還是鏡容聖僧呢!也難怪,真是自作孽啊……”

一時間,京城眾說紛紜,熱鬧非凡。

“要我說呀,林二少爺死了, 便宜的可是那棠梨館的伶人。前些日子林二花了那麽多心思在那伶人身上,又送金銀又送珠寶的。如今人沒了, 可不就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嘛。人不用嫁了, 還白得了這麽多銀兩。”

“要我說, 這林慎安也真是的, 新婚在即, 何必又去水香樓尋歡作樂。我可是聽說那小伶人生得可比水香樓的姑娘們漂亮多了,那模樣,那身段, 嘖嘖……真是別提了。”

“……”

就在大家都以為“林二追妻”一事將落下帷幕時。

林家卻不願意了。

林老夫人在府邸裏哭得昏天黑地, 抱著林二的屍.體直接暈了過去。醒來之後,隻恨恨地說了一句話:

“慎安雖去, 我也要完成吾兒心願。人死了為何不能娶妻?那棠梨館既然收了我林家的銀子, 便要完完整整地把人送過來!”

這一聲, 周遭之人無不震驚:

——老夫人是要給二公子配陰婚!

反應過來,老家仆撲通一聲跪下來。三少爺也想阻攔,卻無奈老夫人心意已決。

林慎安此生沒有一妻半妾,便匆匆離世。

林夫人默默垂淚,“吾兒良善,極有孝心,我不能讓他如此寂寞地走。常德,你去同那伶人說,我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了。她可以以慎安正妻身份進我林家的門,至於親事,頭七那天就辦了罷,免得夜長夢多。”

聞言,林三上前一步,似乎還想攔著。

卻被母親狠狠地剜了一眼。

“你是向著你兄長,還是向著那伶人!若她早些同意這門親事,你兄長還會去那煙花柳巷之地嗎?你父親走得早,林府一向是我做主。今日之事就到這裏,絕不會有半分回寰之地!”

“常德,你現在就去梵安寺要人!”

“……是,老夫人。”

……

當天下午,林家的人將梵安寺圍了個水泄不通。

來者極為囂張,責令梵安寺將葭音交出來。

叫喊聲,謾罵聲,挑釁聲,遮天蔽日。

鏡容剛從房間裏走出,就被一群小和尚圍住。

“三師兄,林家又來鬧了,這回鬧得特別凶。說您要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便、要……”

“便要什麽?”

小和尚們一個個心急如焚。

“若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他們便要砸了梵安寺!”

“師兄,你就把她交出來吧!”

“是啊師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吧!”

“交出來吧,師兄——”

他們都不想眼睜睜看著梵安寺受牽連,圍在鏡容身前,央求道。

隻有鏡采默默站在人群最後,沒出聲。一雙清澈的眼底閃爍著無措,望向站在台階之上的佛子。

鏡容垂下眼,看著眾人。

他們七嘴八舌,他們紛紛懇求。

要他交出葭音。

“三師兄,再怎麽說,那也是別人的家事,我們梵安寺不便參與的。林家家大業大,要是真把他們惹毛了,我們應付不起的。”

甚至有人上前,去扯鏡容的衣擺。

“三師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鏡和求求您了!”

“鏡吉也求您了!”

一人帶頭,百人應和。小和尚撲通撲通,在鏡容腳下跪了一排。

昨夜好似落了些雨,雨勢很小,可廊簷上還殘存著些積水,被風一吹,便簌簌滴落下來。

墜在佛子的衣肩處,順著他的衣擺往下滑。

鏡容靜靜地看著眼前眾人,撚著佛珠的手指緊了緊,冷靜地問他們:

“如若我交出她,你們可知,林氏要做什麽?”

“當然是與葭音施主成婚。”

鏡容垂下眼簾。

“那你們可知,他們要她與一個死人成婚。”

明明一向溫和的三師兄,此時的聲音卻有些尖銳。

他的眉睫極濃,極密,清風席卷,吹得他眼底粼粼光影搖晃。鏡容一襲袈裟立於台階之上,就這般俯瞰著眾人。

小和尚們一陣靜默。

不知是誰率先打破了寂靜,大著膽子道:

“可是她即便是嫁給了死去的林二公子,卻能當上林家二夫人,後半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有什麽不好的?”

“是啊師兄,說不準兒葭音施主也想嫁呢,無非就是守個活寡。三師兄,您就把葭音施主交給他們吧!”

當鏡容聽到那句“守活寡”時,眸光微微一沉。

隻有鏡采,小心且擔憂地望向他。

他知道,師兄是生氣了。

他從未見過三師兄生氣的模樣,隻覺得如今對方的麵色陰冷到了極點。見狀,小和尚忍不住拉了拉身側之人的袖子。

“莫說了,要是你們守活寡、守著一個死人過下半輩子,你們原因嗎?”

一和尚認真道:“六師兄,我們是和尚,守不了活寡。”

“可葭音施主分明就是不想嫁給那死人!咱們這樣逼著人家嫁,跟助紂為虐有什麽區別。這難道就是師父平日教給我們的雅禮扶道?這難道就是所謂的道義?”

鏡采這廂話音一落,所有人又是一片寂靜。

忽然一道腳步聲,從院外傳來。

“師父!”

隻見師父與二師兄,一前一後走進了院子。

清緣大師先看了台階上的鏡容一眼,又環顧了一下院內四周,也不知是在與誰說話:

“若是順應不了旁人的道義,便要學會明哲保身。”

鏡容也看著他,“明哲保身,卻也不是獨善其身。”

清緣大師一皺眉。

他的目光一下變得銳利無比,竟當著眾人麵,厲聲道:“鏡容,你這是要反麽?!”

台階上的佛子微垂下眼。

“鏡容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清緣也不想說他,隻冷笑一聲。倒是他身後的鏡無,急急喚了聲:

“鏡容!”

鏡容抿了抿唇,無聲拂去滾落在衣衫上的水珠,朝師父行了一禮。

他離開時帶起一尾極輕的微風,衣袂拂得花叢間綠影微動。他行至一扇門前,猶豫了少時,敲門而入。

隻見小姑娘一臉燦爛地坐在桌邊,她的身前擺放著正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

看到鏡容走進來,她彎了彎眉毛,道:“快來嚐嚐我給你做的飯菜,聽說你中午又沒有好好吃飯。你可不能再這樣,久而久之,胃會餓壞的。”

見他站著不動,葭音走過去把他牽過來。

鏡容也很乖,就這樣被她牽到桌子前,坐下來。

少女眉眼粲粲,“快嚐嚐,新鮮出爐的,可熱乎啦!”

她用雙手捧著臉,明亮的烏眸裏盡是期待,“怎麽樣,香不香?”

鏡容執起筷子,嚐了一口。

低低“嗯”了一聲。

葭音眉開眼笑,又給他連連夾了好幾道菜品,督促他多吃些。

“鏡容,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呀,感覺你今日胃口不大好。”

佛子執著筷子的手一頓,須臾,淡淡道:“無事。”

他沒有將林氏要配陰婚之事告訴她。

也不準許任何人在她麵前提起此事。

他承認,他不想把她交給林家,不想親眼看著她嫁給旁人。

特別是嫁給林慎安那樣一個死人。

他想護下她,想把她藏著,甚至想讓她永遠都待在梵安寺裏,就這樣保護她一輩子。

她不用再看人眼色,不用再受人欺負,不用再在京城裏無依無靠,出了事隻能一個人默默地哭。

隻要是在梵安寺,他就可以護她一輩子周全。

但鏡容知道,他不可以這麽做。

且不說將她一輩子束縛在這枯燥無味的寺廟裏,他的內心也無法真正說服自己,將她留下,將她一輩子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真正的、不帶有任何私人雜念地護下她。

他的心中,有著十幾年來無法撼動的信仰,有著皎皎明月,有著經文袈裟。

他有他的理智,有他的天道,有他需要堅持和恪守的本心。

十餘年來,蓮花寶座,青燈古佛。

他在無數個漫漫長夜,一人一燈一佛珠,跪在香燭之前,直到天明。

他清醒,他克製。

背後的傷疤,依舊隱隱刺疼。

他知道,他越清醒,便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清醒。

要麽在清醒中做一個痛苦的聖人,要麽,他將清醒著沉淪。

……

確認鏡容完全暈死過去後,她這才從椅子上站起來。

她在飯菜裏放了迷.藥。

目光戀戀不舍地在佛子身上流轉,葭音的腦海裏,卻回**著先前清緣大師同她說的話。

今天清緣曾來找過她。

並將外麵所發生的的事,一五一十地悉數告訴了她。

林慎安死了,是在青樓姑娘們的**死的,林老夫人不甘心,要她與和林慎安完成陰婚。

葭音何曾真的見過陰婚?光是聽著,便覺得心驚膽戰,嚇得臉色發白。

然而,在最後對方說了一句話:

施主,你也不想毀了他吧。

你也不想,毀了那樣一個風光霽月,神姿高徹的鏡容聖僧吧。

葭音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宮門前初見他時的場景。

他身形頎長,帶了一尾清冷的檀香,手抱一把綠綺琴,於不遠處緩緩走來。

麵色清平似水,氣質猶如凝白的雪,溫和,淡雅,空寂,像是初春雨後猛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叫人嗓子眼裏也冒出嫩綠的、清素的綠芽。

“那可是清緣大師的內門三弟子,鏡容法師,素以雅禮扶道聞名,是清緣大師最器重的弟子呢。他真是德高望重,是國之聖僧,承天人之意,保江山,護社稷,救萬民。”

薄薄的日影落在佛子額間朱砂處,他緩緩抬眸,眼底隱隱有慈悲之色。

翠翠幽障,淡淡綠竹。

他如澗中月,雪裏鬆。

“你也不想毀了他吧。”

就這一句,讓她無聲落下淚來。

後門停了一台小轎,已經等候她多時。

清緣大師親自在轎子前迎接她。

他穿了一身極為肅穆的袈衣,見了葭音,眉目微微一亮,緊接著,這位一向高傲的老者居然低下頭。

擦肩而過的一瞬,她好像聽到對方的一句,多謝。

她沒有看清緣,看了轎子前的仆從一眼,那是林家的家仆,很麵生。

對方神色恭敬,替她掀開簾子,微微一彎身。

“葭音姑娘,請吧。”

她提起裙角,堅定地邁入這一場萬劫不複的浩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