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鏡容懷裏。

有了鏡容在身側, 葭音膽子大了許多。溫和的檀香縈繞在鼻息前,讓人安下神思。

佛子沒有將她環著的手扒開, 任憑小姑娘抱著, 眸色清冷,望著眼前之人。

見了鏡容,那些家仆明顯往後縮了縮, 似乎有些怕他。

見狀,林慎安恨鐵不成鋼。同為男人, 在喜歡的女子麵前,總有種莫名的勝負欲。

特別是上次在梵安寺,受到鏡容光明正大的“侮辱”後,林慎安對他恨之入骨。

回府後他成日就惦記兩件事:一是如何擁有那葭音娘子,而是怎樣在鏡容麵前出這一口惡氣。

然而, 周圍這一群仆從壓根兒不敢動鏡容一根手指頭。

林慎安憤恨,“你們這群廢物!這麽多人都不敢去打他一個嗎?本公子平日給你們銀錢是幹什麽吃的?!”

有人立馬惶恐道:“公子, 他是梵安寺的聖僧。對聖僧不敬……可是要遭天譴的!”

“放你娘的狗屁!”

林慎安罵了一聲, 就要上前捉她。

葭音死死抱著鏡容的腰身, 不撒手。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 鏡容好像是生氣了。

平日裏, 他雖不苟言笑,雖然話很少,但葭音從未見過他如此清冷的眸光。月色之下, 佛子抿著唇線, 枝繁葉茂的影淺淺投落,在他的眼瞼處覆上一層薄薄的陰翳。

麵容冷白, 眸色清明。

看得葭音忍不住又抱緊了他的腰身。

鏡容的腰身很是堅硬結實, 抱得她一陣臉紅。此時此刻, 往日一向溫和仁慈的鏡容法師,目光居然幾分淩冽。

林慎安不怕死,還要上來挑釁。

可他又壓根兒不是鏡容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就狼狽地趴在原地。

葭音看著身前的男子。

明明林慎安拳拳直逼他要害,可鏡容卻沒有下狠手。行雲流水之際,佛子衣袂翻飛。晚風吹動少女鬢邊青絲,她眼睛亮亮地,頗為欽慕地望向鏡容。

出手又快又狠,幹脆利路,卻沒有直擊林慎安的要害。

隻讓對方不甘心地咬著牙,敗下陣來。

鏡容一手護著她,揚起下巴,睥睨了那紈絝一眼。

他並沒有說話,卻能讓在場之人都感受到一種無端的壓迫感。

家仆瑟瑟不已,不敢出聲。

佛子低下頭,看了一眼懷中少女。她烏眸柔軟,恰恰與他對視。

四目相觸的一瞬,葭音半邊身子都要軟下去。

林慎安灰溜溜地從地上支起身子。

隻見鏡容眼底的悲憫一閃而過,緊接著,他的聲音泛冷:

“下一次,貧僧不會再留情。”

“你、你給我站住!你個臭和尚,頻頻壞本公子好事!你——”

陡然一道劍光,刺破了瞑黑的長夜。

葭音一愣,隻聽見長劍刺入肉.體的鈍痛聲,還未反應過來,自己的身子已被人一護,血腥之氣撲麵而來!

她大驚失色,忙不迭扶住鏡容,嚇得麵如土灰。

“鏡容,鏡容——你……”

佛子唇色微白,轉身快速抽手,於林慎安手腕處一擊。那紈絝的手腕一麻,猶如被觸到了什麽開關般,身子骨又往下傾倒。

葭音這才看見,鮮血染紅了鏡容整個後背。

猝不及防的,一陣天旋地轉之感,小姑娘咬了咬唇,扶著鏡容互相站穩了身形。

林慎安痛得護著手腕嗷嗷叫,佛子冷掃他一眼,抿著唇轉身。

她急得都快要哭出來。

似乎察覺出她身形的顫抖,鏡容低下頭安慰她:

“我無事的,一些小傷,你莫哭。”

葭音眼淚掉的更厲害了。

豆大的淚珠子不受控製地從臉龐上滾落,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對方,克服著對鮮血的恐懼。

“馬上就到梵安寺了,你撐住。鏡容,你若是疼就掐掐我的胳膊。”

跟著他一起疼,她會好受些。

鏡容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沒出聲,卻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了。

他刻意讓葭音避開眾人,從後院繞著回去。

葭音知道,他是害怕被鏡無發現,也害怕被師父發現。踏入房門的那一刻,無邊的黑暗撲麵而至,她扶著佛子的胳膊,腳步頓了一頓。

鏡容鬆開她,起身去點燈。

他的房間極為素樸。

一張床,一對桌椅,一盞青燈,一個書架。

書架最上麵一層,放著一樽金燦燦的觀音佛像。

這小佛像……好生眼熟。

不就是她在宮裏送給他的那一樽嗎?

然而眼下,葭音沒有那麽多閑工夫去感慨,隻想替鏡容把傷口處理幹淨,讓傷勢不再嚴重。

鏡容背對著她,坐下來。

他似乎有些疼,那麽鋒利的劍刃,直直穿過他的肉身,又怎會不疼?然而佛子僅是抿著薄唇,額上滲著細細密密的汗珠,卻沒有喊叫一聲。

他的聲音有些發啞,卻依舊鎮定道:

“紗布在書桌第二排第三格,裏麵還有個銀灰色的圓頭藥瓶,你一並取過來。”

少女應了一聲,趕忙照做。

捧著藥瓶和紗布走過來的時候,她的手是抖的。

佛子側過頭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唰”地一下脫掉了上半身衣袍。

“鏡、鏡容?”

這一回,她的聲音也發抖了。

對方背對著她,袈裟簌簌墜下,堆積在他的腰坎處。他的後背很光潔,肉也很結實,一看便覺得很有力量。

隻是如此光潔的後背之上,多了一道可怖的、帶著血的傷疤。

葭音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暈血,一看到血便犯嘔。

而如今——

小姑娘端著藥瓶和紗布,咬著唇上前。

她一張小臉兒又白又紅,白的是因為她怕血,紅則是因為她看見了鏡容裸.露出來的、結實有力的後背。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看一個男人的後背。

葭音顫抖著手指,撚著幹淨的帕子,輕輕擦拭他已經凝固了一半兒的血痕。

一邊擦,她一邊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淚。

如同心有靈犀,那頭溫聲細語,像是在哄她:“別哭,不疼的。”

明明是他受傷了,卻還要來安撫她的情緒。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夜風拍打在麵頰上,吹得她眼睛生疼。

“你當真以為自己的身子是鐵做的,這麽深的口子,還說不疼。”

鏡容虛弱地笑了笑,“也不算太深。”

這還不深,若是再刺深一刻,就怕他會當場沒命了!

如此想著,她的一顆心又高高懸起。看著那道可怖的傷痕,葭音忍住了巨大的眩暈感,打開藥瓶。

藥粉剛撒上去的時候,最是灼熱刺痛。

她看見鏡容脖頸處滲出來的,細細密密的汗。

他抿著唇,閉著眼睛,一言不發。葭音小心翼翼地給他上好了藥,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眼淚珠子如同斷了線的玉珠,倏爾滴在鏡容光潔的後背上,他似乎一怔,蝴蝶骨稍稍動了動。

溫熱的淚水順著佛子後背滾落,他低低一聲歎息。

“真的不疼,我小時候學武功,什麽傷都受過,這點小傷,不打緊的。”

葭音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小時候還學過武功?”

“嗯,”他將衣服提上去,邊穿邊道,“師父對我寄予厚望,什麽技藝都教給我。武功、醫術、兵法……還為我請了許多其他的師父。”

“那你師父對你可真好,就像館主對我一樣,他也把我當作他的親妹妹,教我唱曲兒、彈琴。”

鏡容低低地“嗯”了一聲。

轉過頭來時,隻見小姑娘臉上淚痕婆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擦了擦葭音眼睛下麵的淚。

“總是哭,我說了不疼的。這傷養上幾日便好了,你明日眼睛又要腫了。”

葭音咬了咬唇,“我就是忍不住想哭,看見你受傷,我就好難受。”

鏡容垂下眼睫。

佛子眼底,隱隱遊動著些許情緒。鏡容很想說,看見她哭,他也覺得難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說出口。

不能同她訴諸心事。

不能暴露出自己一分一毫的情緒。

他是佛,是高高在上、無情無欲的佛,是不能沾染任何人間情.欲的佛。

他要斷絕七情六欲,不能讓任何一個微小的念頭,從心底裏鑽出一丁點裂痕。

可他為什麽,在聽到林慎安要強娶她之後,會覺得出奇的憤怒。一顆心好像被人猛地提起,又重重地墜下去。

鏡容閉上眼睛。

耳邊依稀有誦經之聲,他好像聽到大殿之上的觀音菩薩,正在喊他的名字。

葭音隻見對方眉心微蹙,卻全然不知曉他在想些什麽。

倏爾,門前閃過一道人影。

“鏡容。”

床邊二人登時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

如今正在敲門之人,正是鏡容的師父——清緣大師。

……

他們還是被清緣大師發現了。

老者走進來時,一下子便嗅到了一陣刺鼻的血腥味兒。他微微凝眉,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紗布藥瓶。

和清緣對視的時候,葭音莫名感到一陣壓迫感。

她隱約覺得,鏡容的這個師父,是不喜歡自己的。

清緣把她單獨叫到後院中。

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老者身後,行至一偏僻之處,對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來看她。

他的目光有些銳利,還帶著幾分探究之意。

沒來由的,她的心一慌,忙不迭解釋道:“今日那林家紈絝又帶人圍我,恰好鏡容出手相助,後背卻被林慎安刺了一劍。我剛剛在房中,也是替他上藥。沒有再做什麽……”

剛說完,她就覺得,自己這話怎麽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呢……

所幸清緣隻是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她,沒有再追究下去,隻道:

“施主多慮了,貧僧並未懷疑鏡容。”

聞言,她稍稍鬆了一口氣。

轉眼卻又聽他緩緩道:“不過施主也莫多想,今日換了旁人落難,鏡容他也會出手相助。貧僧這個徒兒就是這般,仁慈,良善,胸懷大愛。”

葭音怔了怔,回過神來,咬著唇道:

“是,他是良善。”

清緣看著她,緩緩笑了。

“如今更深露重的,施主便現在梵安寺宿下罷。貧僧帶施主去西院,施主且隨貧僧來。”

葭音點了點頭,又跟上他的步子。

略一安置,清緣便行禮離開了。她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房間中,眼前燈火不甚明亮,讓她有些害怕。

她將被子鋪好,按了按床板。

正對著她的,是一樽菩薩神像。

葭音看了那菩薩一眼,咬著牙,用被子將對方的臉蒙上。

所幸此處有兩床被子,她扯了扯被角,睜著眼睛數著窗外的星星。

夜風寒氣甚重,有幾分滲人,吹過來時,少女一陣瑟瑟。

忽然,殿外的燈火一亮。

她愣了愣,有些驚訝地跳下床。隻見殿內多了一個人影,那人一身袈衣,長跪於大殿的蓮花寶座前,微垂著眉眼,靜靜地守著燈。

又有夜風幽然襲來。

這一回,葭音卻是一點兒也不怕了。

她回到**閉上眼,因為她知道,隻要自己一睜開眼睛,窗戶上便映出一道頎長的身形。

他跪在那裏,無聲地陪著她。

一如明月皎皎,永遠高懸。

……

葭音不知道的是,這天剛蒙蒙亮,清緣大師又找到了鏡容。

二人看上去都是一夜未睡,心事重重。

師父問他,這件事打算怎麽辦。林家那邊肯定是要梵安寺交人的,而且,肯定是今日就要讓梵安寺交人。

畢竟明日,便是林家上棠梨館提親的日子。

這件事全京城吵得沸沸揚揚,已不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納妾,還事關林家的顏麵。

“鏡容,為師知道你有善念。不過你也要知道,凡是都要有個度。”

清緣目光定定,看著站在廊簷下的愛徒,“你幫她,護她,為師相信,是因為你心中存有善念。但是這善歸善,千萬不要忘了這個尺度。”

他心裏有一把尺子,明明白白地規劃好了萬事。

鏡容衣擺微揚,聽著師父的話,沒有出聲。

“罷了,”見狀,老者也歎息一聲,“為師不再逼你,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你自己想清楚罷。還有,你背後的傷——”

“師父,無事。”

他聲音極輕,像是一道細微的風,穿過清晨的廊簷。

忽然又薄薄的日影照射進來,落在佛子衣肩之上。

他垂下一襲濃密的眼睫。

那麽嚴重的傷,怎麽說不痛就不痛?

隻是這傷口越痛,他就會越清醒;越清醒,他越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

正思量著,從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

“師父,三師兄,不好了!林家出事了——”

鏡采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撞上二人,神色慌亂道:

“三師兄,今日一早兒,林公子的屍.體在水香樓發現了……他不知怎麽的,躺在水香樓的**就死了,被、被發現時,整個人氣兒都沒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