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罌粟沒有停留,很快無異議地跪下。

楚行眼皮也沒抬,問:“有沒有話?”

純羊毛的地毯很柔軟,乍一跪下去並不如何疼。罌粟垂著眼皮,輕聲:“沒有。”

“知錯了嗎?”

“知錯了。”

楚行微微一聲哼,沒有再繼續問她究竟知的什麽錯。想來他早就看明白,就算罌粟得再冠冕堂皇,下次仍然死性不改。罌粟跪得筆直,但仍可以從寬大的辦公桌下麵看到他此刻腳上的一雙白色拖鞋,與乳白色的羊毛地毯混在一起,有慵懶的意味在。

她聽到他又開了口:“既然知錯那就認罰,暫且跪著吧。”

這樣一跪,就是一整夜。

楚行亦是一宿未睡,他這兩天因她之故,撇下許多公務未辦,一份份批複下去,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是天亮。期間有管家敲過幾次書房的門,進來倒咖啡添夜宵之餘,看到罌粟一直跪在地上,眼尾也沒有動一下。倒是清晨時候路總助敲門進來,乍看到她這幅模樣微微吃了一驚,卻也不敢問多問什麽,隻眼觀鼻鼻觀心地把材料交上,又低聲交談了幾句,罌粟跪在那裏,能聽到的片段不多,但她在楚家已經待了十年,平日來耳濡目染,對一些公務早就熟稔到能夠舉一反三,隻這幾個字,就已經猜出路明的是崔家。

道上的生意分許多種,楚家做的是最肮髒最見不得光的那一類。暗殺,毒品,色^情,但凡人在黑道,跟這些多多少少都會不可避免地沾邊,要是又想撇幹淨,或者想把事情辦得更穩妥利落,就把這些事情全委托給楚行。楚家替人暗殺,不問動機緣由,隻看報酬。回頭被害人要是想找仇人,也隻管去找雇凶殺人的買家,跟楚家毫不相關。

楚行以前過,楚家隻不過是一把刀。刀子殺誰,看雇主的意思。怎麽殺,也看雇主的意思。報仇的人要是還有腦子,就該知道找仇家該找人,而不是刀子。

崔家是c城新晉的勢力。做的是珠寶走私的生意。然而因與官方方麵有兩重聯姻關係,崔家想插手道上事務的時候,其他家族都要意思意思地禮讓三分。這也就讓崔家越來越橫行無所顧忌。

楚行近日有需官方方麵批準的條子,管事的正好是跟崔家聯姻的那一位。這一位官品不,但在c城的口碑向來不大好,做事更是出名的難纏。楚家的條子已經遞上去了一個月,至今仍然被人借口風頭未過,不予批準。

罌粟聽著楚行與路明的對話,思路飛快運轉,表麵卻垂著頭一動不動。

等到路明出去,罌粟又跪了片刻,聽到楚行的聲音古井無波一般響起:“起來吧。”

罌粟筆直跪了整個晚上的身體稍稍動一動,立即便被膝蓋傳來的密密刺痛感紮得倒在地上。

她雖從十二歲起開始接受訓練,可這樣的懲罰在過去的十年裏卻並不多。罌粟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扮演著一個乖巧溫順的角色,寡言,利落,聰穎,從不違抗,這讓楚行十分滿意,曾經加諸在她身上的懲罰也就寥寥無幾。

如今的楚行仍然是那個狼淡漠的楚行,她卻不想再做那個無條件順從的罌粟。

罌粟又嚐試動了動,仍然沒能站起來。她這樣兩手支撐在地的姿勢很不好看,很快一雙白色拖鞋出現在眼前,楚行俯下^身,把她打橫抱起來。

罌粟眼睫垂了垂,一言不發。楚行抱著她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沉吟著開口:“重了。”

“不可能。”罌粟有些惱怒,“我明明輕了一公斤!”

楚行不置可否,他一旦做出這個樣子就意味著對方的話他基本沒聽進去。楚行走回辦公椅,把罌粟放在膝上坐進去。桌子上擺了幾隻清淺雅致的瓷碗,清粥菜,還有兩顆雞蛋。

他從身後把罌粟環住,把蛋殼剝開,光滑嫩軟的雞蛋抵到罌粟唇邊。罌粟繃著臉僵持了一會兒,還是張嘴,把蛋白嚼也沒嚼吞下去。剩下一顆蛋黃撇開臉死活不吃。楚行逗了一會兒也沒能成功,自己把蛋黃咽下去。

兩顆雞蛋都這麽吃完,楚行拿過勺子,又把米粥一勺勺給罌粟喂下去。喂到最後碗中空空,他卻仿佛起了興致,扯了扯她的臉頰,有笑容:“好喝嗎?”

罌粟一直沒有抬眼:“好喝。”

她了好喝,楚行卻仿佛並不滿意。笑容緩緩消失,看她一眼,淡淡地:“行了,回去自己往膝蓋上塗藥。這裏沒你什麽事了。”

罌粟很快就跳下來,低著頭態度很恭敬:“那罌粟先告退。”

楚行抬了抬手,罌粟微微躬身著後退兩步,轉身,筆直地走了出去。

罌粟跪了整整一晚,膝蓋上兩團淤青清晰可見。這樣明顯的痕跡自然逃不過在書房外等候的離枝的眼睛,眉尾一挑手臂一伸,很快攔住了罌粟去路。

離枝比罌粟個子要高,這樣上下打量過去的眼神就更顯得居高臨下與輕慢鄙夷。罌粟一動不動任她攔著,那種垂著眼的順從姿態並不能帶給離枝足夠的滿意感覺,她冷哼一聲道:“看來備受寵愛的罌粟姐這次是跪了一晚上麽。”

罌粟一聲不吭。

離枝最討厭的就是她這副樣子,愈發的陰陽怪氣:“長著一張柔柔弱弱的臉蛋,心腸比蛇蠍還狠毒,果然一個下賤私生女生下來的私生女就是——”

“離枝姐,”罌粟麵容不變,輕聲截住她的話,“先生現在心情不好,他暫時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請您在這裏稍等片刻,先生什麽時候讓您進了,您再進。”

“你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在謊。”

“那您可以試試。”罌粟依然看著地麵,垂著的眼睫毛一動不動,“我知道您不信我,您大可以去敲門。”

她每句一個敬辭,語氣又刻意柔婉,卻依然聽不出敬意。離枝憤恨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那扇門,咬咬唇,最後一個跺腳,不情不願地收回了擋住罌粟的胳膊,站在那裏繼續等候。

罌粟微微福身,麵不改色地離開。

楚行這些天沒有給罌粟分派很多任務。更確切一來,連她之前掌握的部分權力也因為楚行的隨口幾句話被架空。近來楚家內部風傳罌粟因出行任務時多次叛逆出格,終於不為楚行所喜,更有傳言楚行最近正在籌謀物色新的能夠替代她的女孩子。

但在外人看來,罌粟對這些變化和風傳沒有什麽反應。之前楚行把權力交給她的時候她沒有喜形於色過,後來權力被收回,她除了對楚行低頭應了聲“是”以外,也沒有什麽反應。

罌粟回到自己房間,換了身輕便的衣服,駕車出門。

她開著一輛跑車,以四十多邁的速度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緩緩亂轉。

這輛車子是三年前罌粟把駕照拿下來以後楚行送給她的禮物。那時她還是年少驕縱的年紀,別人楚少待她格外不同,她就真的自己與眾不同,也就大膽任性地做過許多忤逆的事,以及提出過許多超出本分的要求。這輛跑車就是個例子。

當時楚行叫人把車提出來開到她麵前時,她明明知道這是他親自挑的款式與顏色,卻還是隻斜斜瞥了一眼就扭過臉,一口嫌棄的語氣:“粉色的。不好看。”

敢拿這個口氣跟楚行講話的,這麽多年以來也隻有她一個。罌粟甚至能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倒吸涼氣的聲音。然而她那個時候卻是覺得這種聲音聽著很不錯,更何況楚行也的確沒有動怒,他一手轉著兩顆雞蛋大的圓潤玉珠,一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著問:“那你想要什麽顏色的?”

後來,車子的顏色就換成了紫色。款式也有所改變,價錢亦是高了一級。還是楚行親自帶她去車行換的車。又找人給她改裝,直到各方麵都符合了罌粟的要求才為止。

再後來,半年後,罌粟看到離枝開了一輛跟她一模一樣的跑車。

這種跑車的價格,離枝斷然是買不起的。能買得起又肯給離枝買的人,罌粟隻想得到一個。

從那以後,罌粟就把這輛車子丟在一邊接灰接了一年多。直到今年才又重新清洗,保養,加油,上路。

罌粟把三個城區的大街巷都繞了一圈,最後把車子停在一家會館門口。進去後徑直上三樓,包廂裏早就有人在等,見她推門進來,幾個人一起站起來,笑著恭維:“罌粟姐準時得很。”

幾個人把她往主位上請,罌粟站在次位上不肯動,態度恭恭敬敬:“我哪裏敢坐這個位置,曹董這是折煞我。您輩長位尊應該上座,有事您吩咐,我盡力幫您辦到就是了。”

曹陽東堅持讓,麵孔一派笑嗬嗬:“整個c城誰不知道罌粟姐是楚少的眼睛珠子。就算主位也是坐得的。”

推辭了有一會兒,最後罌粟還是坐在次位上。席間雖然滴酒未沾,但仍舊仿佛言笑晏晏,並且絕口未提正事,直到最後服務生端來了水果,罌粟把一塊獼猴桃咽下去時,對方推過來一張支票。

曹陽東依然是笑嗬嗬地:“這是一半的定金。等城西那邊跟楚少的合同一簽完,我們馬上給罌粟姐另外的一半。”

罌粟瞟了一眼那上麵的一串零,:“我不能向您保證一定拿得到。”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曹陽東一張年過四十的臉孔上有陪笑的意思,“但我很相信罌粟姐的本事。憑著罌粟姐在楚少心目中的地位,這事還不就是手到擒來的事?”

罌粟等曹陽東離開會館有一會兒後才慢吞吞離開。她沒有立即回去,而是又去商場隨便買了件連衣裙,當場把標簽剪下直接穿上,接著又把替換下來的中午沾染了一煙味的衣服送去幹洗店,又順便喝了東西才回去。車子剛剛駛進楚家大門,就見管家一臉心焦地迎上來,低聲:“罌粟姐去哪裏了?手機也打不通。少爺已經找你很久了。”

“有什麽事嗎?”

管家不答,隻:“少爺在遊泳。”

罌粟“哦”一聲,轉身朝泳池的方向走,被管家一把拉住,她回過頭,管家看看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少爺這會兒估計餓了。你隨我去廚房端下午茶一並送過去。”

罌粟把紅茶和糕端過去時,楚行正微微仰著頭,倚在泳池邊閉目養神。

楚行的眼睛睜著時,即便是在彎眼微笑,給人的感覺也離溫柔這個詞遠得很。如今合眼假寐,眼睫毛被水沾濕,唇角天生上勾,側臉在池水搖曳波光的倒映下,倒是奇跡一般有了幾分柔和的意味。

罌粟穿著平底鞋,腳步輕緩地走過去,基本沒有發出聲音。但在相距還剩下一米的時候,楚行淡淡地開了口:“回來了?”

罌粟的手微微一停,彎下腰把食物放在泳池邊上,:“嗯。”

“今天跑去哪裏玩了?”

“出門買了件衣服。”

“中飯吃過了?”

“吃過了。”

“吃的什麽?”

罌粟語調平穩未加停頓:“麥當勞。”

楚行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那些沒營養的東西以後少吃。”

罌粟應了一聲,雙手把紅茶捧給他。楚行一時沒有接,上下打量她一會兒,慢慢道:“這件裙子以前你沒穿過。今天新買的?”

“是。”

“再搭個珍珠項鏈更好看。”

他漫不經心完,把茶接過去,喝了兩口就放到一邊。看著罌粟熟練地把蛋糕用叉子平均分成四塊,又是雙手捧過來。

她恭謹地垂著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側臉鼻翹唇紅,脖頸間黑發白膚,有細絨毛,視覺細膩又分明。

讓人莫名覺得豔色正濃。

這次楚行沒有接,右手忽然搭上她的手腕,而後用力一帶,罌粟隻來得及睜大眼,整個人已經被**地拽進了水裏。

她差溢出來的尖叫全都被楚行用口堵回去。她的後腦勺在磕上壁沿的前一秒被楚行用手心輕柔擋住。她的鞋子被他脫下來隨手丟到岸上。他欺身過來,修長柔韌的手摸到她的腳心,而後沿著腳踝和腿,一路流連蜿蜒上去。

作者有話要:嗯,實話來,養成真是我一直以來奇怪的偏愛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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