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陸沉厄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幾分, 對方不由得發出幾聲勢在必得的低笑。

在他眼裏,陸沉厄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

“是嗎?”陸沉厄突然開口, 他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注定得不到?”

“能不能得到,會不會失去,你說的不作數......”

他閉著雙目, 腳下是一潭粘稠的死水,周圍寂靜地像是片死地一樣,不過安靜了一瞬, 腳下的死水突然翻湧起來,粘稠的**順著陸沉厄的腳踝攀附了上去, 像是要將他往下拖。

可陸沉厄像是毫無察覺,周身氣息變得更加幽晦詭異, 甚至像團讓人捉摸不透的迷霧。

鮮紅的豎瞳裏倒映著漆黑的虛空, 滿是陰冷的殺意。

“若有人想阻撓我,我就殺了誰, 你也不例外。”

對方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還帶著幾分被挑釁的慍怒, 冷笑道:“狂妄!”

陸沉厄隱隱能夠猜到對方的身份,隻道黑帝果然在處空間動了手腳,而師尊才是他的目標。想到這裏, 他心底的戾氣更是比之前重了十倍不止。

若說龍有逆鱗, 觸之即死, 那師尊就是他心底那片不能被任何人觸碰到的逆鱗, 即便是賭上性命, 他也會讓妄圖對師尊下手之人付出代價。

陸沉厄一步一步從死水裏走出來, 每一步都極其緩慢,卻又充斥著讓人不容忽視的堅定。

無論那些纏繞在他身上的死氣怎麽阻撓,都無法將他的速度拖慢一星半點,隻能放任著對方無視死氣的影響,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

隨著死氣對他的束縛越來越小,周圍的場景也漸漸發生扭曲,等他踩在一處實心地麵上時,隻覺眼前一花,竟已經回到了青梧山。

眼前早已不見那棵枯死的梧桐木,而是換了方景致,可陸沉厄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潭邊之人。

對方依山石而坐,視線正望著在池中遊動的靈魚,然後將手中一滴未飲的酒液,倒進了池中。

雪色的衣擺被飛濺的泉水打濕,還有一截浸沒在水中,像一片暈開的雲彩。

陸沉厄盯著對方的側臉看了半晌,鼻尖漸漸飄來一縷酒香,還夾雜著對方身上獨特的氣味,勾得人心醉神迷,讓他眼底神色更深幾分。

消失......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陸沉厄就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

而他的種種舉動都逃不過晏風雪的感知,他一早就知道這個少年身上有古怪。方才在山上時,對方突然失去了知覺暈了過去,而不過一個呼吸間的功夫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爬了起來。

雖然依舊是一樣的麵容,可在他看來卻少了靈魂,宛如一具傀儡,而如今才算鮮活起來。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察覺到對身上有些許熟悉的氣息,才會先留心。第二次見麵時,他意識到對方身上有與他的同命契,這令他匪夷所思。

同命契,意味同生共死,這是極為苛刻的一種契約,在生成之時會直接作用於彼此的靈魂,也隻會存在於親密之人之間......

他沒有拉著別人一起死的打算,所以他會在自己消失之前將同命契解除,至於這同命契又是什麽時候結下的,同他是什麽關係,也早已沒有心思深究。

晏風雪自動忽略了“親密”兩個字。

突然他看到那個少年起身,走到他麵前的石桌上,從清透的玉質酒壺中倒出酒液,然後晃了晃手中乘著瓊漿的酒杯,開口問他:“你不好奇我的身份?”

對方態度熟稔,莫名讓晏風雪心裏一動。

“本來好奇,不過如今......”晏風雪的聲音冷淡而又疏離,淡淡道,“自然不重要了。”

他沒過多久就會消失,這時來了解那些,已經沒有意義。

無論這個少年是什麽身份,在今夜都隻是個來陪他最後一程的人。

可在他說出這話的瞬間,少年的身形一僵,周身的氣息愈發危險,還帶著幾分和略顯稚嫩的麵容不相符合的深沉。

看向他時,眼底的情緒宛如一潭幽沉的湖水,能將人吞沒。

晏風雪本以為對方會再繼續這個話題,沒想到少年將視線移開,轉而道:“酒的味道如何?”

“ 尚可。”

他言簡意賅地答了一句,一邊著手解除著二人之間的同命契。

如今他身上的最後一絲靈力,剛好能讓他將這同命契解除。

“其實這酒,還有另一種滋味......阿雪想知道嗎?”少年突然展顏一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晏風雪還沒從對方這突然變化的稱呼中回過神來,就發現原本還和自己有一段距離的少年突然站在了自己身前,在他察覺到不對之前,對方就已經抬手按住他的下顎,貼住他的唇。

冰涼的酒液夾帶著絲絲醉人的淺香,順著兩人交融的唇齒蔓延出去。

“你......”晏風雪剛說了一個字,聲音就都被對方堵在了嘴邊。

手被對方握住,強硬地按在心口。

晏風雪感受到對方的心髒正有力地跳動,眼前卻閃過一道道熟悉的畫麵,他想閉上眼不去看對方的直白而赤.裸的視線,而那些景象卻在他閉眼後更加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師尊......你在乎弟子嗎?”

他的視線緊緊地盯著晏風雪,見對方依舊靜靜地閉上眼,對他的話沒做回應,手中的力道更重了幾分,將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壓了上去,然後埋首咬住了對方瓷白的鎖骨,像是報複性地在上麵留下一道印記。

他知道師尊什麽都清楚。

雖然師尊這方空間裏自身的記憶被壓製,卻也能通過蛛絲馬跡來察覺到這處空間的違和之處,可對方不在乎,又或者什麽都不在乎才是師尊最本來的麵貌。

不在乎種種違和之處,不在乎自己的命運,無論是消亡還是以另一種身份留存於世,對他而言都能坦然接受。

可是......可是如今不同,師尊有他。

又怎麽能什麽都不在乎。

陸沉厄沒發覺自己原本還稱得上平穩的氣息突然暴動起來,手上也貼滿了如墨石一般的鱗片,整個人像是被濃重的黑霧籠罩,連麵容都看不真切。

如果師尊還沒記起來,他說不定會在這裏,再欺師滅祖一次。

就在他的氣息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時,突然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的後背,將他攬在懷裏,緊接著他的耳邊響起一聲無奈而又縱容的輕歎。

“我也沒想到,你會來。”

晏風雪在進入這裏之前,就對暫時遺忘原本的記憶就有了準備,隻是對他來說,這段記憶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坦然麵對消亡的這個過程。

曾經高高在上的神祗如今隻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化為一捧輕塵,除了一個會被世人遺忘的名字,什麽也不會留下。

這也是最後他的力量融入山川卻能反而讓他以天道意誌複生的關鍵。

他確實沒想到陸沉厄會進入這裏,將他提前喚醒。

察覺到他的回應,陸沉厄瞪大眼睛,緊接著將頭埋得更深,等觸碰到對方漸漸變得透明的身體,他險些維持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

可原本高高在上如九天明月的人影卻先一步起身,宛如蜻蜓點水一般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然後就淡漠地移開,可卻依舊給他增添幾分紅塵之氣。

“我不會消失。”晏風雪自然知道陸沉厄在擔心什麽,“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麽?”

陸沉厄沒吭聲,反而一直盯著晏風雪微微泛紅的耳垂,臉上卻依舊維持著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樣,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片羽毛輕輕撩動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人跟你說了什麽,那他是騙你的。”晏風雪直接道。

“那師尊會永遠留在弟子身邊。”陸沉厄道。分明是問句,從他口中傳出卻是一副篤定的語氣。

晏風雪頓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沒有立刻給出回應,沒發覺陸沉厄盯著他看了一瞬,像是要將這張麵容深深刻在腦海裏。

“弟子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晏風雪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然後看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看了看對方按在自己腰間的手,有些無奈地將對方的手抽出。

“不過你這幾日,不要貿然行動。”晏風雪淡淡道,麵色卻難得凝重起來。

他雖然身在帝陵,卻也不難猜出外麵如今正發生了什麽。

陸沉厄聽了點點頭:“弟子會在帝陵守著師尊。”

晏風雪見對方答應地那麽幹脆,心裏卻升起幾分怪異感,可還不待他多想,愈發透明的身體仿佛要同周圍景色融為一體。

陸沉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能感受到滿身的寒氣,分不清是心口泛起的寒意,是還是從外界滲透進來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周圍的溫度就低了很多,像是從溫暖的春日瞬間步入了寒冬臘月。

可若真的失去了這個人,那大抵才是真正的隆冬。

——

晏風雪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站在空****的大殿裏,他起身走了幾步,就仿佛跨過了數百米遠的空間,站在了大殿之外。

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雖輕卻極賦韻律,還帶著幾分閑庭信步之感。

晏風雪停下來,盯著正站在他麵前的紫衣男人。

對方容色絕佳,臉上帶著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讓整個人的氣質更加沉鬱,臉上掛著淺笑,卻像是在憋著一堆壞水。

“你想去找你那個徒弟?”對方率先開口道。

晏風雪皺了皺眉,盯著他一言不發。

“我們那麽久不見,用得著對老朋友那麽冷淡?”紫衣人笑了笑,“不過你現在,可是比以前變了太多,還對那個初出茅廬的傻小子上心......也不知道該說你是聰明,還是愚鈍。”

晏風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提步朝著外麵走去,卻見對方依舊沒有將周圍那些故弄玄虛的迷霧撤開的意思。

“你想攔我?”

紫衣人站在他身後,笑了一聲:“怎麽能說是攔,隻是想跟你敘敘舊。”

“我們沒有舊要敘,跟你有故之人是青帝,而非是我。”

晏風雪原本古井無波的眼底突然有了些許波動,“而且你出現在這裏,難道不是想把我攔住,好看著陸沉厄一個人去解決浩劫?”

“原來你都知道。”紫衣人眼裏閃過一絲訝異,不過很快就露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

紫衣人手中折扇展開,遮住了嘴角勾起的淺笑,獨留一雙笑意盈盈的彎目,帶著幾分狐狸般的狡黠。

他嘖嘖了一聲,然後道:“不過為了保護心愛之人,情願孤身返險,在下也得成人之美不是嗎?而且你難道不想看到,他能為你做到什麽地步?說起來,都有點把我感動到了。”

晏風雪冷冷地看著他,愣是沒從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裏,看出什麽感動的情緒,若一定要說的話,就隻是看熱鬧和幸災樂禍。

“讓開。”晏風雪沒心思跟對方在這裏耽誤下去,毫不留情道,“你願意如鼠輩一般龜縮一隅,難道不怕他再殺你第二次?”

紫衣人麵色一變,顯然也是晏風雪這番話觸及他心裏某處難堪的記憶,原本深黑色的瞳孔亮起幾分如劍刃般鋒銳的紫光,不過瞬息就盡數收斂,恢複了原本那副從容的模樣。

“你若想激我,那可是失策了,旁人的死活跟我也並無多少關係,若外麵那些人族修士真的能夠抵擋一二,削弱幾分黑帝的真實實力,也更方便我出手不是嗎?”

紫衣人繼續道:“其實不僅僅是我要成全那姓陸的小子,就連你,也應該要成全他......”

他湊到晏風雪身側低語一聲,“而且你應該也知道,你的弟子其實一直希望成為你的英雄,護在你前麵的大山......

這種想成為英雄的夢,我真的看過不少,雖然有道是黃粱一夢終須醒,無根無極本歸塵,至少他也做出了自己內心的選擇,追逐著夢中的幻影,義無反顧地向前,最後死在現實和夢境的交界處,難道不比人間戲園酒肆唱的有趣?”

戲?

晏風雪隻覺得荒謬。

旁人的生死在對方看來,就像是在戲台上唱的一出戲,可能陸沉厄於他而言是更加精彩的一出。

晏風雪這次才開始細細地打量對方,發現對方說這話時,語氣不帶一點玩笑的意思,看樣子是真的不在乎修真界萬千修士與凡人的死活......

其實無論是對方與黑帝,還是自己在記憶中所看到的那個遙遠的自己。

實際上都是一類人。

黑帝生性冷漠殘暴,主死疫,通鬼域;紫帝心性涼薄,主幽羅夢域;青帝主萬物生機。

可他在那段記憶中得知,青帝的心性也未必是真的仁慈,正因為有前兩位的對比,反而襯得他更有了幾分悲天憫人,心懷蒼生的大愛。

本質上都是高高在上地俯瞰眾生,視蒼生萬物如塵。

不然青帝也不會,直接允了雲氏族人去看守封印......在知道對方可能永遠都無法回來的前提下,還讓對方帶著希望,世世代代永生永世看守下去,隻為了在此消彼長之下徹底毀了黑帝的殘識。

至於黑帝的執念被徹底消解後,雲家人還能不能回來,甚至都未曾考慮過。

晏風雪腦海中莫名生出了一個比較荒唐的想法,或許正因為過去高高在上近乎於世間神明的三帝心中並沒有對蒼生的責任和對生命的敬畏,反而視人命為草芥,行事隨心所欲,所以才會自取滅亡。

他閉了閉眼睛,這裏是紫帝所構造出來的夢境,凡人在這裏的所思所想都逃不過對方的感知,可若他不想,紫帝是半點都無法察覺到他的想法。

在紫衣人的注視中,晏風雪突然開口道:“不過你也許搞錯了一點,我從來沒想讓他成為英雄......作為師尊,本就該糾正弟子的過失,而不是放任他自作主張。”

晏風雪淡淡道,根本沒去看紫衣人的表情,反而嘴角勾起一絲似冷嘲的笑意,“而且身為道侶......也沒道理讓他一個人承擔這些,更不需要他為我冒風險。”

“更何況......既為師尊,那我不是才是那個應該充英雄的人?”

紫衣人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語氣有些低沉:“你當真對他?”

從陸沉厄口中得知二人關係還不足以給他那麽大的震撼,反而是眼前這個人,這麽輕飄飄地說出來時,反而有種重錘擊在心上的感覺。

晏風雪的眸色也更冷了幾分,隻是麵上依舊古井無波看不出情緒,卻讓紫衣人感覺自己像是被對方看穿了一樣。

隻聽得對方開口道:“我在想,有件事可以讓你知道。”

紫衣人心裏瞬間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讓你知道......為何我得以脫胎換骨,而你卻依舊是這副模樣,連實體都無法維係,真正的你早就該死在過去,而不是苟延殘喘至今。”

就在晏風雪話音落下,紫衣人發覺自己腦海中被迫接受了很多信息。他能捕捉夢境空間中的一切意識,尋常人的意識無法對他造成任何的幹擾。

但是對方的卻可以......隻是對方過去從未用這種方式來對付過他,強行給他灌輸一些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的現實,來以此幹擾他,找到夢境的薄弱點然後一舉破之。

紫衣人撐著頭踉蹌了幾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白衣人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對方當真要去救他口中所心愛之人。

多荒謬可笑,卻又讓人嫉妒地有些發狂。

作者有話說:

其實這章前幾天就寫了,但是就不太滿意修修改改,怕拖著結局不好,所以定時25號21點,跟結局和番外一起發,讓大家一次性把結局看完,不過結局還在慢慢收,得多寫兩章。

感謝秦家小九吖小可愛的1瓶營養液,小可愛小可愛的1瓶營養液,沙拉醬小可愛的9瓶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