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道士走進丹室。對著年輕人微微躬了一躬,他從身上掏出丹陽金,畢恭畢敬地遞於那年輕人,年輕人伸手接過金塊,臉上神色不變,他並不起身,更不看衛道士一眼,隻是衝我微笑了一下,便垂眉低目,恢複了冷漠倨傲神色。

他行完禮,退下後垂手侍立在年輕人的身旁,神色必恭必敬,我和張鐵嘴當年算命打卦,這樣的公子哥兒見得多了,知道這些人雖然外表光鮮,其實多半虛張聲勢,不過是仗著祖先的蔭萌作威作福而已,胸中實無半點才學,當下也不理會,隻對衛道士笑道:“道長薦我前來拜師,求那煉丹合藥之道。怎麽這裏既不是煉丹之處,也不曾見到老師父lou麵?莫非是他老人家耐不住寂寞,出外雲遊去了?”

衛道士看了我一眼,正要答話,一旁的小道士突然冷笑道:“這裏既然寫著丹室,自然就是煉丹之處了,你怎能無知妄說?師兄說你骨骼清奇,聰慧練達,原來不過是言過其實,少主人就在你的麵前,你不來拜見,分明是個不懂禮節之輩。”

“哪家的娃娃出來胡說八道?我是前來拜師,又不是過來打工,分什麽少主人、老主人?”我心下氣惱,這小道士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說話口氣卻老氣橫秋,居然教訓起我這個三十多歲的大齡老青年,這也太傷自尊了。

小道士哼了一聲,衛道士走到我身邊低聲道:“眼前就是我家少主人,你怎的還不拜見?”

我心中吃驚,轉頭看著木椅上的年輕人,隻見他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因為家境甚好,舉手投足間一派貴族氣質,相比之下不免自慚形穢多了想不到茅山宗等級如此森嚴。徒弟們尊師重教也就罷了,怎麽還要稱呼師父的子女為“少主人”,這不是資產階級的做派麽?看來以前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確實來得及時,不然讓這些人得勢,我們工人階級不免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那年輕人見我目不轉睛地看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又衝著衛道士點了點頭,衛道士臉上現出喜色,拉著我的手笑道:“茅山宗已同意收你做門徒啦,你還不感謝少主人?從此你我弟兄同心協力,定能練出真丹,修成無極大道,哈哈,我們茅山宗煉丹一脈終於複興有望,哈哈,哈哈哈。”

衛道士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心下極是不願,先師盧生早已叛出茅山,我身為天書秘籍傳人,如何肯再拜茅山宗為師?那樣簡直就是欺師滅祖。但這個地方是我們尋找凶手的唯一線索。又不能輕易放棄,正在暗自發愁,想找個托辭之際,卻發現年輕人已不在木椅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走掉了。

少主人走了!我心中暗自高興,衛道士卻是滿臉疑惑,他壓低聲音問小道士:“少主人神情困頓,臉色甚是不愉,莫非竟有什麽心事?你和他一直形影不離,是不是穀中又有了什麽變故?”

小道士連連搖頭說,沒有呀,自從師父離開後,少主人把養屍地轉成煉丹密室,這穀中就少有人來,哪裏還有什麽變故?他的神情困頓,想必是操勞過度的原因,不過咱們既然已湊足三人,就該遵照師囑開鼎設壇才是,免得少主人事事都要躬行,勞累了千金之軀。

這個小道士沒有道號,隻有個俗家名字叫陳元方,不過他並非小道士,若論年齡竟然較衛道士還要長了許多,隻不過衛道士入門較早,所以他才末居為師弟而已。陳元方麵白如玉,看起來宛若童子,我起初對他的年齡非常懷疑,直到和他們一起開鼎安壇合練丹藥,這才明白了此中道理。

原來他們所煉的丹藥並非外丹術鼓吹的金石丹砂之丹。而是以人之魂魄練就的屍丹。陳元方說:“金石有毒,不可妄服,製者破家,服者喪命,這些道理盡人皆知,所以外丹術遭到厭棄已久,但我們茅山宗煉丹一脈偏能在頹勢中以精確技巧取勝,更能與時俱進,在不斷改革中覓得真丹之法,雖不能立時成仙,但寒暑不侵、長生住世卻是綽綽有餘,你看師兄雖已年近五十,但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卻是不知天命,嘿嘿,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還丹成金億萬年。”

“茅山煉丹一脈傳至現在已有千年,其間也經過鉛汞硫汞之爭,所謂知白守黑,知雌守雄,造化控時,五行相配。但到最後終究是一事無成,明朝憲宗時候竟因此得罪朝廷,慘遭燒山之禍。當年我茅山祖師抱真先生煉丹一爐,養火數十年,丹成後不敢服用。時有東廠侍衛索求,祖師曰:不敢吝也,但此丹服火太久,不有大功,必有大毒”,侍衛堅求,乃以一粒如粟米大小與之。囑其收藏,不可遽服,誰知那侍衛得之即吞,數日後便血不止,五髒糜潰而死,明憲宗震怒,令官兵圍剿茅山,從此我茅山煉丹一脈不複為人所知,倒教符籙咒語等宵小之術漸漸做大。”

我心裏很不受用,反駁說:“符籙咒語乃茅山正宗術法,世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茅山道士以此鎮魂滅煞,實是造福庶民之舉,倒是那些煉丹派丹術jian偽,人神共棄,練出毒丹吃出人命,莫說當年的皇帝老兒派兵誅殺,就算到了現在,這些煉丹的道士也該充軍到西北監獄,一個個判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和張鐵嘴雖不重於符籙咒語的學習,但先師盧生最早卻是茅山符籙派的人物,所以我聽到陳元方“符籙咒語乃宵小之術”的斷語,忍不住對他反駁。符籙丹鼎,本就是道家的兩大派別,隻不過丹鼎派以燒鼎煉丹為主業,屬於上層社會,符籙派以符水咒語治病為主業,屬於下層社會而已,這兩者到後來結為一體,相互之間並沒有什麽區別,反正都是裝神弄鬼糊弄人,彼此分個上下高低也沒有什麽意思,甚至很多道者都身懷兩技,既會畫符,又會煉丹,這陳元方有意抬高丹鼎。貶低符籙,實在是孤陋寡聞之外又無聊無趣。

陳元方聽我反駁,怔了一怔,怒道:“什麽練出毒丹吃出人命?我剛才不是告訴你茅山宗與時俱進,已經覓出真丹燒煉之法了麽?以後我們燒出丹藥,你就會知道煉丹術已另辟蹊徑,非符籙、內丹等術可比,哼哼,如果不是少主人特意叮囑,我們又何須求你湊足三人之數,來煉那和合大藥?”

“少主人特意叮囑?”這少主人從未見過我,怎會對我這麽看重?我心中起疑,轉頭向衛道士看去,卻見他也lou出一臉困惑的表情,似乎也對少主人的行使好生不解。

我心中疑惑,但手下並不閑著,很快就和衛道士一起在丹室裏建起了一座三層的磚台,三層四麵皆開八門,寓四通八達之意,符八卦之方位,這和以前道家以丹砂金石煉製丹藥的做法並無二致,安爐台修建完畢,陳元方支派我和衛道士到丹室的角落處搬運一隻青銅大鼎。

按丹經所說,凡煉丹,須是清虛之士,三人結伴,一人分管鼎器,添換水火,一人輪陰陽,卦象進退,節侯水火,剩下的一人進行調度,這是煉丹術的慣例,人少忙不過來,人多嘴雜紛亂,三個人,一個首領,兩個左右手,最是合適,也因應了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意,生生無窮。葛洪說:“高山為淵,深穀為陵,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謂金銀之不可以異物作乎?”他這裏說的金銀,是指由丹砂諸藥煉成的金銀,是“丹砂之精華”,吃了可以不死。葛洪還給出了一套理論,“夫丹砂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

這套煉丹成仙理論邏輯性強,言之有理,隻可惜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證明,煉丹成仙不僅荒誕虛妄,而且危害極大,曆史上不少皇帝都因為服丹丟了性命,不過煉丹術倒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還衍生出一種副產品-煉金,所謂的丹陽金就是這種副產品之一。

丹陽金被衛道士交還給那個少主人,我本來以為他會問我金子的出處,想不到他一言不發就離開了丹室,言談舉止俱是無禮,想必這是富家子弟特有的紈絝習氣,我心中不滿,在搬運丹鼎的時候和衛道士談及此事,衛道士低聲說:“少主人是聾啞之人,你沒有看出來麽?不過少主人雖然先天不足,天資卻極為聰穎,你被我薦來此處,也是出自他的意見啊,不過也是奇怪,他為何非求你前來製丹?此事當真奇哉怪也。你骨骼雖然清奇,隱有仙風道骨,但鼻孔外lou過多,注定一生貧寒,哪有什麽千萬家產?你自詡富家子弟,這不是誆騙貧道嗎?哈哈。”

我呆了一呆,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誆騙,如何還要我前來拜師?嘿嘿,你師父已經避敵離家,你們卻要我到這裏幫你們煉丹,難道不也是一種誆騙?”

衛道士搖頭,連說非也非也,少主人行事自有一番道理,他現下告訴你也是無妨。我們茅山煉丹一脈,早在明朝中期已經沒落,數百年來一直深受到符籙派的排擠壓迫,在茅山已無處存身,沒奈何,曆代弟子隻好尋求入世之道,混跡為農夫商賈之流,手中丹經雖有,身上錢財全無,且沒有適合的煉丹之地,直到民國初期有一祖師上棲霞山砍柴,無意中發現這個石洞,茅山丹宗才有了落腳之處,但時值亂世,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塗鼎起火。

“改革開放形勢好轉,我師父經商掙得百萬之資,家道殷實

後重生丹道之念,他帶領我們師兄弟在秣陵家中隱修煉丹,隻是時代不同了,丹材取之甚難,我們師徒煉丹多月,夜半及曉,實是非常辛苦,更花費了無數錢財,但所練出的丹藥隻能養顏駐世,卻不能得道成仙。

“師徒們正在疑惑之際,忽有外敵來犯,那人的術法修為卻是奇高,交手之際,我們登時不敵,師父遁走他鄉生死不明,少主人隻好帶我們在這個山穀繼續密煉,嘿嘿,那塊丹陽金就是竊自師父的家中,盜賊不是那大敵是誰?如今少主人得到丹陽金塊,定然能推斷出敵人的下落。”

說話間,銅鼎已被我們安放在灶台上,陳元方換上一身潔淨的道袍施施然走了過來,背上ha了一把古色古香的木劍,手裏拿著一隻鈴鐺,我忍不住心中好笑,陳元方口口聲聲看不起符籙派道士,但他的一身打扮卻和那些畫符念咒的道士十足相似。

“唯昔聖賢,伏煉九鼎,丹鉛之道,法皆九轉。”陳元方念念有詞,突然用木劍向我一指:“你,分管鼎器,添換水火!”,又指向衛道士:“你,調節陰陽,注意卦象轉換!”

所謂添換水火,不過是在灶下燒火,向鍋中添水,這些都是重體力活,哪有一點技術含量?我看了看丹爐旁邊的風箱,心中老大不情願,轉過頭來,隻見衛道士正在排起卦爻,準備調節火候。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