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

“是……是的……”

昊微和司瀾又相互對視一眼, 沒想到玉無瑕竟然早就頂替薛融了。

“不過,打敗老鬼王後薛融殿下的修為忽高忽低,直到近些年來修為才深不可測, 不為外人所知。”

司瀾估摸著玉無瑕原先和薛融達成了某種協議, 先前隻是借用薛融的肉身,後來便是徹底奪舍了。

他腦海忍不住想起來第一次在鬼界遇到薛融的場景, 適時, 他沒找到娘親的魂魄,大鬧了鬼府後持著長鞭坐在天門關之上,看到天門關之下, 一群老鬼在欺負一個小鬼。

他看不過意, 揮鞭打跑了那些老鬼。

小鬼蒼白著個臉,從地上爬起來,朝他的方向行了禮。那時他尚未成年,身形看起來同小鬼年紀差不多大。

小鬼望著他, 斟酌用詞, “薛融多謝哥哥救命之恩,不知道哥哥名諱為何?”

“司瀾。”

小鬼又行了個感謝禮, 站在天門關之下, 望了他片刻後才離開。

他大鬧鬼府的事情, 很快便被司少尋知曉,司少尋抓住他, 壓著他去鬼殿向老鬼王道歉, 然後便將他帶回魔界罰了禁閉。

多年後, 他再聽薛融這個名字, 是薛融為地府冥王時。

他心裏生出些唏噓, 又問了那鬼差幾句話後, 便放了鬼差,他和昊微去薛融的寢殿查看著。

薛融的寢殿不似冥界其他地方那般陰森,反而窗明幾淨,四處透著光。牆上掛著梅蘭竹菊四幅畫,畫下麵點著兩根嫋嫋梵香,八扇屏風後麵,僅有一根懸在半空的麻繩當做床。

除此之外,房間內再無其他。

昊微走到畫前,伸手虛空施法,隻見畫中的梅花抖落下去,花瓣畫出幻影,隱隱綽綽間那畫上的風景變了,若隱若現的線條,簡單幾筆便勾勒出另一幅場景。

雪地之上,梅花飄落間,淺灰色的袈裟緊緊包裹住官黃色的袈裟,袈裟之下,一隻纖細白嫩的腳踝伸出來,腳背弓著腳趾緊緊蜷縮,這隻腳的主人仿佛在承受著什麽痛苦。

寥寥幾筆,□□俱全。

司瀾耳根微微泛紅,目光移到後麵三幅畫中去,那三幅畫也發生了改變。蘭花吊垂而下,玉露滴落的一瞬,隻見原先留白之處不知何時出現了兩道糾纏在一起的人影。

纖細脆弱的一截腰肢如蒲柳般被置在玉石上,兩條白嫩的腿收攏,箍住身上之人的腰。明明無聲,卻勝有聲。

司瀾不好再看下去,轉過身甕聲甕氣道:“這玉無瑕怎地這般厚臉皮?”

他竟然在房間內掛了四副他和迦恒佛祖的舂宮圖,是打算閑來無事便看看嗎?

迦恒佛祖若是知道,估摸也得氣得吐血。

昊微:“這四幅畫為玉無瑕的夢欲所化。”

司瀾皺著眉:“看這畫中迦恒佛祖的模樣,比玉無瑕還要年輕,莫非我們先前見到的迦恒佛祖故意扮老了?”

“嗯,想來迦恒佛祖在知曉玉無瑕的心思後,便以那般形象示人。”

“就算迦恒佛祖麵容俊美,但玉無瑕怎麽會喜歡上他?”

他們二人之間,前世今生糾葛頗深,實在難以相信那個剔肉削骨的佛徒弟子居然會愛上吃掉自己的老虎。

昊微看了一眼司瀾,深意無限道:“有時喜歡一個人,可能隻是一眼。”並沒有那麽多道理。

話畢,昊微不知道想起來什麽,將善逝佛祖先前交給他的那副舂宮圖掏出來,放到「梅蘭竹菊」一旁。那五幅畫中的場景仿佛動了起來,半遮半掩,昭示著一段不為世俗所容的□□和不為人知的愛慕。

這時,“蘭”這幅畫離司瀾較近,幻相中忽然伸出來一隻手,將司瀾拽進畫中去。他餘光看到「梅」這幅畫中也伸出來一隻手,抓住了昊微。

兩人尚來不及反應,便已經被帶入到另一個時空之內。

司瀾仿佛從高空中急速墜落下去,掉落到地麵後倉皇穩住身形,本能的喚了一聲「昊微」,卻沒有聽到回聲。

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他施法幻化出一團小火苗,才看清楚周圍的幻境。他置身在一片枯木林中,這些樹仿佛被大火燒過,枝丫上沒有一片葉子,樹幹外皮皺起層層褶子。

火苗被風吹得若隱若現,樹影亦若隱若現,他低著頭看到樹幹落下來的影子,古怪詭譎,如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將他籠罩住。火苗暗下去時,還能隱隱約約看到枝幹顯出掛著的無頭屍首,甚是嚇人。

但火苗亮起來時,枝幹上幹幹淨淨又什麽都沒有了。

他不知道此處是哪兒,但知道那玉無瑕將他拽了進來,恐怕是打算用幻境困住他。他正疑慮有何事值得玉無瑕困住他時,神識裏忽然傳來小謝離的求教聲。

“尊上,師兄……師兄……嗚嗚嗚……”

司瀾:“曲澤怎麽了?”

“師兄被抓走了,尊上,我也被人打了一頓,扔在了懸崖底下,嗚嗚嗚……”謝離因著哭泣,吐字不清帶著一絲顫意,聽得司瀾心裏越發難受。

司瀾穩住心神:“有看到是誰抓走了曲澤?”

“嗚嗚,是個和尚,我還被和尚捏了臉。”

和尚……是玉無瑕嗎?

為什麽要抓曲澤?

他忽然間想到玲瓏山最後一位獻祭人,他原先以為那獻祭人就是被關押在玲瓏山下的狐妖,亦或者是在玲瓏山附近的妖怪,因此一直沒有往別人身上想。

想在想想,大甬,九嬰,鬼夔皆是命運多舛,厄運纏身,遭遇滅族之災的孤鸞煞命格,曲澤似乎亦符合這一點。

難道最後一位獻祭人……是曲澤嗎?

司瀾壓下心中的震驚,安撫謝離:“別怕,我稍後讓宋丞宋也二人來救你。你怎地被人扔到懸崖底下?”

“嗚嗚,我被打了,然後被從天上踹下來的,尊上,你一定要為我報仇,打那個臭和尚。”

謝離這話一半真一半假,真是他確實掉在了懸崖底下,假在他並沒有被玉無瑕打,也沒有被玉無瑕從天上踹下來。而是玉無瑕踩著巨獸凶鷙,前來逐雲峰,捉住了曲澤。

謝離拽著曲澤的衣角不放,饒那隻巨獸拿翅膀拍打他,他也不放,後麵玉無瑕飛到他身邊,捏了捏他的臉,趁他不注意,點了一下他的眉心,他身體頓時發軟從半空中甩了下去。

等到他醒過來時,便在這懸崖下了。

謝離委屈巴巴,故意添油加醋,將自己說的慘一下,希望司瀾能為自己和曲澤報複回來。

“嗯。”司瀾怕謝離出事,一邊應付他,一邊抽空傳音給宋丞宋也二人,吩咐他們救謝離。

爾後,他又通過神識聯係昊微,喊了好幾聲昊微的名字,才聽到回複,昊微那邊像是剛發生過一場戰鬥,隱約巨石滾落的聲音響起。

昊微的嗓子也啞了幾分,“我在。”

他很快又道:“你這邊怎麽樣?”

“我沒事,我……”司瀾話還未來得及說完,餘光看到枯枝上隱約掛的「無頭屍體」像是活了過來,一個個朝他撲過來,他連忙躲開攻擊,抽出長鞭後,卻發現那些「屍體」又不見了。

寂靜詭異的枯木林中,除了他一人之外,沒有一點生息。他腳下不小心踩到一截枯枝,傳來斷裂的吱呀聲,連忙挪開步子,卻發現那斷枝後麵,竟然是一具骷髏頭。

骷髏眼眶裏溢出黑色的發絲,纏住他的雙腳,他立即幻化出符咒毀了骷髏頭。地麵上其他骷髏頭也動了起來,衝破枯木的遮攔,慢慢轉動方向,黑漆漆的眼眶全都對準司瀾,好似在看著司瀾。

司瀾被眼前這瘮人的畫麵嚇到,不由斂著眉目,一邊警惕的看著這些骷髏頭,一邊通過神識和昊微說話,卻發現聯係不上昊微。

他隻得將乾坤袋內的羅盤掏出來,查看著方位,指針繞了一圈,正要停下來,又突然瘋狂轉動起來,根本指不出方位。與此同時,地麵上的骷髏頭朝他飛過來。

他隨手畫了個陣法,抵擋住骷髏頭的攻擊,飛上枯木林,想從上方看清楚這個詭異的地方是什麽,卻發現這枯木林的上方根本沒有盡頭。

而地麵上的那些骷髏頭也隨著他的動作飛了上去,一顆顆腦袋堆積成小山,包裹住結界。

下一秒,結界卻如籠網反過來,直接將骷髏頭包裹住,那些骷髏頭在結界內拚命掙紮著,似可怕的野獸張大嘴巴妄圖撕開咬開結界,可還是被結界牢牢封印住。

這時,遠方傳來一道古怪的鑼鼓聲音。

一行送親隊伍,從彌漫著詭異煙霧的縹緲轉角處走來,前方站著兩個神似侍衛的人在開路,四個轎夫抬著一頂紅色小轎,小轎上掛著的紅幡悠悠晃動,轎子旁站著一位媒婆。

隊伍離近了,司瀾才發現這些人的眼睛竟然全都被縫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沿著眼皮落下,像兩隻大蜈蚣盤在眼眶中。他們的嘴巴雖然緊閉著,但隱約能看出來口裏塞滿泥土堵住,無法發聲。

司瀾見他們看不見,便落到小轎旁,施法掀開簾子,隻見轎子裏坐著的新娘子竟然是個紙片人。

這紙片人畫的栩栩如生,眉目溫婉清秀,乍一看就像是真人。

他對上新娘子的視線時,心裏莫名發毛,伸手觸碰新娘子,才發現這新娘子之所以畫的栩栩如生,是因為紙片上披了一層人皮。

他從剛剛的枯木林屍中,猜測出來此地應是一個祭祀陣法,卻不知道怎地還有紙皮新娘?

他忍住心中寒意,施法坐入小轎中,陪著那紙皮新娘嫁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轎子停下來,喜婆掀開簾子,一個紙片人做新郎官模樣打扮,俯下身背著新娘子朝喜堂走過去。

這新郎官與新娘子一樣,皆是披了一層人皮的紙片人。

司瀾抬起頭,看向前方詭異陰森的喜堂,不管是奴仆還是坐在喜堂上的兩位高堂,眼睛皆被縫住,嘴巴被堵住。

這些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難道是不想讓他們看到這對新人的模樣嗎?

司瀾忍下心中的震驚和寒意,看著這對新人拜堂成親,然後入住洞房,他也跟著走了進去。

婚房亦是布置得古怪,沒有床,卻有兩座墳墓。他走到墳墓前,看著上麵寫的字,本以為會是一對夫妻的牌位,然而讀完上麵的字後,才發現這竟然是繼子和繼母的牌位。

他抬起頭,看向婚房內那一對紙皮人,隱約明白這對新人的身份了,他們的關係本來是繼子繼母,可後來卻相愛了。

這段關係忤逆人倫,不為世俗所容許。

因此,參加這場婚禮的所有「人」,都被縫上了眼睛。那些「人」看不到他們,自然也就不會辱罵他們。

“君黎。”

低沉陌生的男聲忽然在婚房內響起。

司瀾心一驚,順著聲音轉過身,隻見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一個人影。

那人影隱隱綽綽,隻看得見輪廓不見麵目。鉛灰色的袈裟無風自動,胸前深褐色念珠垂下,無不昭示著來人的身份,玉無瑕。

司瀾看著玉無瑕的幻影,心跳快了一瞬,本能的斂眉屏氣,又聽到玉無瑕的聲音響起。

“這對愛侶,生前一個是二十五便守寡的年輕繼母,一個是剛過十六歲成年的繼子。兩人明明相愛,卻因為這層繼子繼母的關係,被世人視為違逆綱常,有悖世俗,遭受了殘忍的責罰,生生被扒皮墜河。”

“他們死後,怨氣不散,化作厲鬼殺了村子裏的所有人,縫住他們的眼睛,堵住他們的嘴,卻也因此受到懲罰,日複一日困在這裏,重複著他們生前結為伴侶的執念。”

“君黎,你說,他們做錯了嗎?”

玉無瑕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而來,裹挾著風塵仆仆的倦意,又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似是在問他,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這還是玉無瑕第一次同司瀾說話。

司瀾猜測這紙皮新人,應當是玉無瑕為佛徒弟子時曾經處理過的事情,想必是在那時,玉無瑕對這對紙皮新人的遭遇心生共鳴。

“你可知道他們如何解開這個懲罰?隻要他們中有一人,心生動搖,不再想和另一人在一起,便能從這詛咒中解脫,重入輪回。可是,重複了一千次,一萬次,他們每一次都選擇牽著彼此的手,進入到墳墓中。”

“所以他們沒有做錯,錯的是這個世上的綱常倫理。便是會萬劫不複,他們也要與這世上的綱常倫理反抗到底。”

司瀾知曉玉無瑕說這些話,實則是在暗指他和迦恒佛祖的關係。

徒弟愛上師父,本就為世俗所不能容,更別提還是佛教弟子,實乃大忌中的大忌。

司瀾不敢輕易開口,怕觸碰到玉無瑕的逆鱗,隻道,“這世間雖然有很多不近人情,頑固僵化的規則,但亦有像我這樣反對的人。”

頓了頓,司瀾又道,“曲澤現在怎麽樣?”

幻影中傳來一聲笑。

“你破了這個幻相,入玲瓏山五芒陣,便自然能看到曲澤。不過,若是三日後再來,可能隻看得到他的屍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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