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睹物思人

遠遠的,風吹送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高大的黑色駿馬如同風馳電掣,向東而去,一人一馬在身後留下了長長的揚塵。

趙政霖本該幾天前就從月城趕回西北大營,結果他在臨行前正好遇到明十七娶親的盛大場麵。他知道坐在那架來自於赤蓮城的鳳輦中的不是別人,正是葉瀾依。

趙政霖想起了葉瀾依那張與柳明溪頗有幾分相似的麵容,也想起了進城前所發生的種種,還想到了慕容征帶柳明溪來月城的真正目的,他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從城頭響到城尾,喧囂的鑼鼓聲也毫不示弱地響徹全城。

滿城高掛的大紅綢子正洋洋灑灑地迎風招展,喜慶的大紅氈毯鋪滿了幾條長街。

街道兩旁,每家店鋪都應景地掛上了大紅雙喜燈籠。

街麵上人潮湧動,似乎全城的人出來觀看明家十七公子的婚禮。

真是好一派普天同慶的景象。

這樣的場麵向來是柳明溪最喜歡看的,卻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這裏。若是她看到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想到那一年,屬於他們的那場極其寒磣的婚禮。

趙政霖心頭像是壓著什麽,悶悶的,沉沉的,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靜靜地目送那架據說曾是前任聖女專座的鳳輦,隨著迎親隊伍,自明月居輾轉四處城門,最後來到朗月長街,朗月……若是他沒記錯的話,柳明溪身邊曾有個行事魯莽的丫鬟,名字叫月朗。

柳明溪和月城明家,甚至赤蓮城葉家,定然都不會全然無關,明懷陽對她的古怪態度更是充份地說明了這一切。

趙政霖在心中反複品味著她的名字,柳明溪,明溪,明……街角驀然傳來一聲高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是聖女娘娘!聖女娘娘真的顯靈了!”

趙政霖循聲望去,正好看到了柳明溪正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裏,街上的人紛紛朝她下跪,口中不住地高呼“聖女娘娘!”

“真的是聖女娘娘!”

“參見聖女娘娘!”

……

轉眼間,整條朗月長街上都已跪滿了人,就連迎親的隊伍都被不明就裏的人攔住。

趙政霖正要上前替她解圍時,柳明溪已然求助於明十七。

接下來,趙政霖便鬼使神差地跟著她回了明家的那處小院裏。

後來,他挺身而出,替明家解除了毒蟲圍城的困境,他精心安排了一出聖女出世的大戲安撫人心,他甚至操縱用毒蟲大軍反撲城外敵軍,輕鬆將他們逼退,徹底解決了明家所麵臨的危機。

他做了這麽多,卻隻換得明懷陽一番模棱兩可的囑托,而事實上明懷陽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柳明溪的身份,也就是說,他隻得了一句徹頭徹尾的空話而已。

盡管傳說中的聖物已在他手上,趙政霖依然堅持讓翼還回聖女殿,隻帶走了她。

他向來有著極其冷靜的頭腦,別人走一步頂多想三步,他走一步卻要想十步。

惟有柳明溪的事,可以讓他完全失了定性,他在她麵前全然是無措的。尤其是當她冷麵以對,甚至冷嘲熱諷時,他除了一味的堅持以外,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麽。

轉眼已是日暮,她該醒了吧?

看到他的安排,她會作何想?

欣喜若狂,迫不及待還是……趙政霖也好奇,當他不在的時候,柳明溪會不會偶爾也有那麽一丁點想念他。

畢竟在他們婚後的那三年裏,即便他身在南疆,偶爾也會想起她。

盡管那時,他還不願意承認自己心動,但她確實是惟一近過他身的女人,也是惟一入過他夢的女人,最後也是她占據了他整個的心房。

要知道那時的她不過是個年僅十二三歲,尚且單薄瘦弱的豆蔻少女,一個令他倍感恥辱,同時又能帶給他幾分甜蜜和陽光的少女。

仿佛世上注定會有這麽一個人,可以讓他甘心情願付出所有,隻為換她再度展顏。

盡管所有人都不理解、不明白,所有人都在試圖讓他懸崖勒馬,但他卻清楚地知道,任憑光陰如何蹉跎,任憑塵世如何喧囂,都已無法讓他動搖分毫,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她既是他命中注定之人,也是他命中注定之劫。

趙政霖還不累,但是他身下的馬兒卻需要停下來喝點水,吃點草料,休息片刻再重新上路。

他幽深的暗眸驀地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的視線移至不遠處的沙丘。

乍一看,那處沙丘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

趙政霖的一雙寒眸霎時殺意大盛,他的手腕快速翻轉,從拔出長刀到手中的長刀裹挾著風沙,如同閃電般飛向半空,這一切幾乎發生在錯眼間。

半空中劃出一道幽冷的弧線,“錚”地一聲過後,長刀穩穩地插在百丈開外的一處沙丘後,而那裏依舊靜寂無聲。

趙政霖眼中的陰騖之色一閃而過,揚聲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抹消瘦的身形緩緩出現在那裏,正是本該守在星火城主事的翼。

趙政霖不曾想過他會在這裏看到翼,但他擅離職守和陽奉陰違已經不是頭一回。他的眉宇頓時蹙起,俊美的臉龐仿佛凝固起冰冷尖銳的鋒棱。

翼的額角已然沁出豆大的汗珠,他卻不敢抬手抹去,更不敢對他命令有所遲疑。他小心謹慎地拔出了那柄正緊貼著他的腳掌直插入沙土的長刀。

他來到趙政霖麵前,單膝跪地,躬身垂首。

他的雙手捧起長刀,高舉過頭頂,微微顫抖著道了聲,“殿下。”

趙政霖居高臨下地看著半跪在身前的男人,語氣森然道:“你真以為,能一直跟著本王而不為本王所知?”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帶著斬釘截鐵般的冷厲。

事實上,若不是他想著這段時間以來的事兒有些入神,他早該發現翼也跟著他離開了星火城。

眼下,柳明溪在星火城,慕容征也在星火城,而且他們此時此刻都該見上麵了。翼究竟是哪兒來的膽子,他怎麽敢擅自做主?

趙政霖垂眸,神情危險地睨向他,“你最好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否則……”

理由?

殿下本身就已樹大招風,各方勢力早已對他虎視眈眈。

他身在西域,卻沒有低調行事,經過月城一役,各方都明裏暗裏派出無數刺客。

形勢如此嚴峻,可他居然將護衛全數留在星火城,替他守護柳明溪的安全,自己卻孤身啟程,前往西北大營。

雖說殿下千裏孤行,也算藝高人膽大,但是,任憑他再高的武藝,雙拳終究難敵四手,何況那是百手,千手,多到數不盡的黑手。

再說殿下在明,刺客在暗,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縱然殿下是猛虎也總有打盹的時候……誰能放心讓他一個人披星戴月,獨行七八天?

總之誰都不放心,誰都不敢想象殿下若是在西域出了什麽意外,他們該如何自處。

這些人中,翼的身手無疑是最好的,也惟有他能追得上殿下的腳步而不被察覺。

於是乎,翼就追著殿下來到這裏,隻不過,他們離開星火城不到三個時辰,他就被發現了蹤影。

翼知道,殿下顯然將柳氏看得比他自己更為重要,他若是實話實說,那肯定是行不通的,說不定殿下會將他當場轟回星火城去。

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柳氏先前托給他的那隻錦囊,也就是拜托他,在她身故後才交給殿下的錦囊,他在心中琢磨著,若是把這事推到柳氏頭上會如何?

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這一想法。

畢竟這些天,殿下不是和柳氏日夜相對,就是和他寸步不離。

這樣的說法,根本經不起推敲。

何況,這錦囊裏的信是有蠟封的,翼尚未找機會打開來看過,他還不知道柳氏究竟寫了什麽。就算他存了心的要偷看,隻怕也得回了西北大營才有那個機會。

眼下,他隻得暫時收著那個錦囊,見機行事。

翼思前想後,卻始終都想不出什麽合理的對策,隻得硬著頭皮,顧左右而言他。

“咱們在星火城人手眾多,出不了岔子,倒是殿下,我若是不跟著殿下走,弟兄都無法安心待在星火城。”

這個理由,雖說不占理,卻也情有可原。

暮色更沉了些,翼先前那句話,無疑點醒了趙政霖。

“我知你們都不喜柳氏。”趙政霖的眼眸愈發深不見底,隻是裏麵的殺意逐漸淡去。他意味深長道:“她也知道。”

翼垂著頭緘默無語。

“你們都當她是我的累贅,是她拖累了我。”趙政霖一個冷厲的眼神掃過去,他陰森森地眯了眯眼,緩緩道:“甚至於欲除她而後快。”

翼聽到這話,心中微凜,他戰戰兢兢,斟詞酌句道:“屬下已經知錯,再也不敢有那樣大逆不道的念頭。”

“知錯?”趙政霖扯起唇角,語氣嘲諷道:“若是知錯,你就不會在這裏。”

翼的麵龐已然一片煞白,他的心裏不可抑製地彌漫出無邊無際的恐懼。

在這件事上,不僅僅是翼,事實上,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這麽做是理所應當的。

然而反過來說,若是此次他們沒有擅自作主,他本該留在星火城,殿下可以安心趕路。

若是他早先沒有擅自作主,到處追殺柳氏,她未必會義無反顧地跟著慕容征走。自然也就不會跟他到雲城,最後輾轉到了月城和如今的星火城。

“屬下,屬下……”翼這時已明白過來,他固然是出於一番好意的舉動,卻在無意間絆住殿下一次又一次,頓時懊悔得無以複加。他隻得硬著頭皮寬慰道:“殿下,待屬下護送您回西北大營再片刻不停地折回星火城,如何?”

“看來,你還是不明白。”趙政霖將赭紅唇瓣微微一抿,眸中愈發冷意森然,他毫不客氣地哂道:“再說,本王還需要你的保護?”

翼知道不論身手還是謀取略,殿下都罕有人敵。他說的這些隻是事實,絕非恃才傲物,按理說出了岔子。隻不過,翼仍然視守護殿下為第一要責。

他可以為殿下獻出性命,但是柳氏,翼並不在乎她的死活。若是她死了,翼再次摸了摸藏在腰間的錦囊。

殊不知,他幾次三番伸手觸摸腰間的動作早已落入趙政霖眼中。

翼忽然想到,柳氏會不會早就料到他會這麽將它交給殿下處置?

柳氏看似頭腦簡單,卻也不是全然無害,在雲城,他還曾一時大意,著了她的道。

翼決定,他還是要先看看那裏頭究竟寫了什麽,再作打算。

他不動聲色地將放在錦囊上的手指移開。

趙政霖本就比翼高了足有一個頭,他高高在上,冷冷地睥睨著一直保持單膝跪地的翼一眼,“你有事瞞我?”

翼渾身一僵,殿下的五感遠勝常人,是以他那點小動作,隻怕早被他看在眼中。

“拿出來!”

這簡直是怕什麽來什麽,翼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想著被殿下發現那隻錦囊後,各種可能的後果,思緒萬千,卻慌亂得無以複加,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翼雙膝跪地,支吾道:“殿,殿下,這,這是一位……”

翼還來不及編造出一個合理出處,他的眼前幽光一閃,趙政霖已經用手中的長刀已經劃斷他的腰帶,藏在裏頭的一隻小巧的錦囊落在了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指尖。

借了月光,趙政霖打量著手上精致的小物件,這是一隻繡工精妙的錦囊。

據說年輕女子會親手繡些小物件贈給心上人。

趙政霖不記得他是否曾收過這種東西,但是他很確定,他從未將女兒家所贈小物件貼身攜帶,沒想到翼居然有這個雅興,莫非他隻是急著回京去見心上人?

趙政霖忽然想到,或許,他也該讓柳明溪繡點什麽帶在身上,以便睹物思人?

他正要將這小物件交還給翼,卻在無意中覷見,錦囊的角落裏,簡簡單單的繡著一枝碧柳。

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出自柳明溪的手筆,雖然她給他縫的那麽多衣裳都早已不知所蹤,但他還記得,她會在每一件衣裳的不起眼角落裏悄悄繡上這麽一枝。

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一見那些衣裳就勃然大怒,恨不得都一把火燒了,眼不見為淨。

現如今麽,柳明溪早已不願再為他做任何東西,他原本也不是太在意。不過,為何翼的手上會有柳明溪親手做的錦囊?

他遽然抬眸,卻見翼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

趙政霖心中突地竟冒出個極其荒誕的念頭,他又驚又怒,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錦囊。裏麵是一張紙,被折成小小的一個,外頭用蠟封了個嚴實。

翼這下是真慌了,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隻連聲說:“殿下,使不得,這使不得。”

轉眼的功夫,那張薄薄的紙兒已經被趙政霖打開來,捏在手上。

翼並不知道那上頭寫了什麽,卻也知道他這下約莫是真闖禍了。

他惟恐多說多錯,隻不住地將額頭輕觸沙土,伏地叩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