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恍然一夢

半個多月後,趙政霖和柳明溪乘著那駕略顯破舊的小馬車,安然穿過荒原和沙漠來到了月城外。

這時正值午後,豔陽高照,他們三人特意將馬車在一處廢舊的屋舍旁停下。

他們這番是有備而來,入鄉隨俗地換上了月城男女慣常穿的白袍再進城。如此就不會像當初倉促進雲城時那般引人矚目,也不會一進城就引來各方人馬的圍追堵截和追殺。

值得一提的是,在月城,女子一律頭戴帷帽或以薄紗蒙麵才出門,男子則會戴上布巾遮擋風沙。不論男女都是一身的白衣,翩翩如仙,這讓柳明溪覺得十分新奇。

大周的名門世家,不論男女大多內斂,所著衣衫看起來中規中矩,實則用料極為考究,那些花色看似素淨,實則那上頭有著讓繡娘耗費小半年才完成的精致暗繡。

而且這樣的衣裳,極有可能隻穿一回就再也不穿。按照大周慣常的奢靡成風,若是貴女穿舊衣出門會被認為是極為失身份的一件事,會給家門招來災厄。

這在柳明溪看來,實在是有些不知所謂,她在一眾貴女中向來是特立獨行的存在。

在瑞顥國則不同,不關貧富,不分男女,不論老幼,他們的個性則都更為張揚,衣著打扮偏愛花紅柳綠一些,慣愛用大顆寶石和琳琅滿目的金玉配飾點綴自己。

尤其是年輕男女,更恨不得將所有的家當都穿在身上,似要跟滿城春色媲美一般。

當然,在瑞顥國偶爾也會有慕容征這樣的異類,他偏好大周的精致內斂和月城的翩然出塵,素來有著神仙公子的美稱。不過,他卻喜歡欣賞女子衣著華美。

一想到轉眼竟已月餘不見慕容征,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柳明溪心中不免焦灼,恨不能現在就衝進月城去找他。

在途中,柳明溪已經大致了解過這聞名遐邇的月城。

她知道月城聽著名頭響亮,那可不是因這裏有多麽強盛。實則月城不大,也不算繁華,就算領地的幅原也不見得遼闊,總的來說,這裏的一切都強差人意。

事實上,月城真正拿得出手的,也隻有一個明家而已。這裏就是西域明家的發源地,現如今西域當之無愧的霸主,明家家主,明懷陽正是居住在此。

月城古時是位於沙漠腹地的一處綠州,在月城四周,依舊和千年前一般沙塵滾滾,黃沙漫天,被高高的古舊城牆擋在外頭,倒也別有一番風致,令人心生向往。

整個月城,除了明家的人,就是明家的世仆,偶爾也有往來的客商經留,卻並不常見,所以整個月城就隻有一家客棧,亦屬於明家的產業,名為:明月居。

足可見,隻要進了月城,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將暴露在明家的眼皮子底下。

為了避免進城後因找不到方位,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三人聚在一處,仔細研究起手上的輿圖來。

即便已然是夕陽西下的時辰,天氣依舊熱的厲害。

正當三人整裝待發時,有道屬於少女特有的嬌氣嗓音驀然從不遠處鑽入柳明溪耳中,“楚辰哥哥,我喜歡你!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喜歡你了,我,我就要嫁給你!”

柳明溪聽到這句讓她倍感耳熟的話時,身形微微一滯,有種宛如置身夢境中的錯覺。她的唇角微微上揚,一雙明媚的大眼卻漸漸黯淡下來,直到滿目俱是蒼涼。

她輕輕搖了搖頭,暗歎,十二歲啊,十二歲的少女又能懂什麽?

趙政霖深邃的眼眸黑沉沉地望著她,他牽起她無力垂在身側的芊芊玉手,略微沉吟道:“你怎麽了?”其實在問這一句的同時,在他心中也隱隱猜到了什麽。

他們相遇的那一年,她正好也是十二歲。雖然他已記不清柳明溪當時和他具體說過些什麽,但她的黯然失色並不難理解。

如今他們固然處得不錯,說是如膠似漆也半點不過份,但是那些年的事,始終是柳明溪心中邁不過去的檻。

就如當初,但凡他一提及他們曾是夫妻,她就會當場翻臉一般,隻要想到那些她癡戀著他的年月,她也同樣會是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

趙政霖其實無法完全理解她的失落,那些年他辜負過她,但是他也並沒有真正對她狠心過。

十三歲的柳明溪想嫁,他就娶了,即便他不喜。

洞房花燭夜,即使她下藥算計,他也隻是順水推舟要了她而已,即便他深以為恥。

惟一對她不住的就要屬那一紙休書了,可他休妻乃是形勢所迫。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她並非全然無情,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在休妻前那晚還與她徹夜纏綿。何況當初他若鐵了心的不願娶她進門,並沒有人可以勉強他。

當他得知柳明溪有了身孕,他坦然接受,等到時機成熟,她和孩子仍然可以回到他的身邊。即便他們不再是夫妻,他也打算好要照拂她和孩子一生一世。

趙政霖自認並未苛待柳明溪,隻不過休妻後發生的很多事,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京華苑失火,幕後指使之人是安如玉,他暫且動不了,卻也沒再給她下手的機會。

柳明溪卻仍屢屢遭受暗算,但他一直努力護著她,一次次救她於危難之中。

他從未放棄過她,並且他將能給的都給了她,也把能告訴的事都告訴她。無奈她卻對他的關切與愛護而不見,一味沉浸在她憂傷的小世界中無法自拔。

她一難過,他的心也會針紮似的痛。

趙政霖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連聲安撫道:“沒事了,有我在,沒事了。”

翼隻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目光,哎,殿下居然等不及將他這個礙事的打發就開始動手動腳的,他的言行舉止真是愈發旁若無人了,偏偏殿下在他麵前還是那個鐵血將軍,不容置喙。

而且柳氏明明什麽事都沒有,什麽叫“有我在,沒事了”?定是柳氏又在整什麽他不懂的幺蛾子,這女人真是愈發不可理喻了,偏偏殿下總拿她當寶。

那邊又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溫潤如玉,很是耐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語氣,“我們身份懸殊,不會有結果的。”

“你總是這樣說,可是楚辰哥哥,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我的。”那廂的少女仍不肯罷休,她抬高了嗓門嚷嚷,“你看著我的時候,眼睛會格外閃亮,和看著別人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楚辰哥哥,承認吧,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男子的聲音依舊是溫潤的,微涼的,他說:“你看錯了,我從未喜歡過你。”

“我才不會看錯!”少女顯然是任性慣了的,她又是跺腳又是歎氣,當場發作起來,最後哽著聲還嚷嚷個不停,“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嚶嚶,我不管,我就要你娶我。你是喜歡我的,楚辰哥哥,求你娶了我,我才不想嫁什麽明十七公子。”

明十七,公子,呃……柳明溪愣了愣,這傳說中的明家果然枝繁葉茂,子息眾多。

倘若她真是流落在外的明家女,應該也沒有什麽人會稀罕她歸不歸宗吧?說不定龐大的明家根本就沒有人希望多出一個像她這樣的無用之人。

柳明溪越想越覺得可能,她不禁暗暗歎了口氣。不過,轉念一想,什麽明家不明家的,與她並無關係,她來月城隻是為了找到慕容征而已。

本著非禮勿聽的原則,她仰起小臉,對趙政霖莞爾一笑,淡淡道:“這便走吧。”

趙政霖垂眸覷了眼懷中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明溪,你這樣可不行。”

“什麽不行?”柳明溪望著他,知道他大約也是想起了那些過往。她釋然一笑,由衷道:“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我倒是覺得這樣讓她早點心死就挺好。”

若是早早的死了心,就不必跟他蹉跎了那麽多年的光陰,才發現一切都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若是能早早的死了心,她就不會連累了那許多人跟她受苦……

柳明溪的話,分明是話外有話,弦外有音,趙政霖的臉色也隨之漸漸沉了下來。

廢棄屋舍另一邊,男子的聲音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意味,說道:“依依這是何苦呢?你已不是當初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做事之前就該先想想後果會是什麽樣,或許你需要冷靜一下。”

“楚辰哥哥,你不能走,你別丟下我!”少女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起來,“別走,我不許你走!嚶嚶嚶……”

趙政霖平靜的容色並沒有一絲波瀾,也不知他到底想到了什麽。他忽然鬆開柳明溪,快速交待一句“你在這裏等我!”話音剛落,趙政霖整個人霎時消失在原地。

柳明溪微微一怔,她倒是明白了他先前所說的,“比不會輕功之人,身手快了許多,不過,若要在高手手底下逃命,還需要再精進些才行。”

柳明溪暗暗決定,晚上找好客棧,她便要繼續修煉《縹緲訣》。她縱身躍上屋頂,正好看到趙政霖快步追上了那個揚長而去的青衣男子,似乎正和他說著什麽。

在她不遠處的土牆上,翼正目瞪口呆望著他那明顯熱心得過了頭的主子。

向來冷靜深沉,寡言少語的誠王殿下,渾身自帶北地冰寒之氣,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誠王殿下,那尋常男人看了會膽寒,女子看了會腿軟的誠王殿下,他究竟想做什麽?

不論殿下在做什麽,對於翼而言,這可真算得上百年不遇的罕見畫麵。

柳明溪可沒有興趣管他們主仆二人在做什麽或是在想什麽,她自顧自戴起帷帽,來到了廢棄屋舍的另一邊。

那裏有一位身著粉色衣衫的少女,正抱膝埋首,嚶嚶地哭得不能自已。

她看起來傷心欲絕,像極了那個夏天,向趙政霖表明心跡後被拒時的自己。

柳江龍得知後狠狠地訓斥她一通,他恨鐵不成鋼,伸手指了指她,訓斥道,“天下就沒有像你這般上趕著非要嫁給一個男人的女子,你是還不知道,往後人家會如何看輕了你。”

柳明溪卻不依不饒,任性道:“我才不管人家怎麽看我,我喜歡誠王殿下,也隻喜歡他!我要嫁給誠王殿下,其他人其他事我一概不管。”

柳江龍猶在苦口婆心地勸她,“溪兒,你真以為誠王府是那麽好進的,就算真能嫁進誠王府又能如何?過不了幾年我們就要回閔州,到時你在京城並沒有得力的娘家,若是他對你心生不喜,別說是替你撐腰的人,就連找個訴苦的地兒都沒有!”

柳明溪哪會懂那麽多,何況那時的她,把一顆心都係在了他身上,她兀自嘴硬道:“他不會,他才不會不喜我,他看我的時候和看別人的時候是不同的。”

那是柳江龍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對她動怒,他那張幹瘦的老臉漲得通紅,就差指著她的鼻梁破口大罵,“你,你,你……簡直是寡廉鮮恥!我寧可從未有過你這樣的女兒!”

那天下午,柳明溪一怒之下,直接投了湖,整個柳府陷入一片混亂。

到後來她果真經曆了難以言說的苦楚,也確實如柳江龍所說的那樣,別說是給她撐腰的人,“就連找個訴苦的地兒都沒有!”

柳明溪望著眼前和她一般任性的少女,十二歲那年的往事一幕幕,異常清晰的浮現在她麵前,她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

粉衫少女聞聲止噎,她仰起了一張淚眼迷蒙,臉上的脂粉暈染一片,除了一雙明媚動人的大眼依舊出彩以外,幾乎已經看不清她的本來麵貌。

柳明溪在看粉衫少女的同時,人家也正訝然望著她,“你,你是誰?”

不知道為什麽,柳明溪覺得眼前的少女長得有些麵熟。偏偏她們還有如此類似的遭遇,讓她倍感親切,她不假思索地取出一塊絲帕,俯身遞了過去。

粉衫少女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在看到上麵明顯的髒汙時,她不禁愣了愣,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她紅著臉,掩唇小聲道了句,“謝謝!”

這樣的少女,柳明溪實在沒法心生厭惡,她取下頭上的帷帽,露出了自己的麵容。

“你是誰?”果不其然,粉衫少女又是下意識地掩唇,她驚呼,“我好像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