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病入膏肓(下)

江凜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以如此嚴肅謹慎的態度,就像那日在趙家豆腐店時,對五條人命案做出條理清晰的推斷時的模樣。而方才那個茫然失措,羞澀軟弱的少女仿佛隻是江凜的錯覺。

他突然對這個尋常隻在深閨的少女產生了一點好奇,便收起了逗弄她的想法,說道:“自當遵循卿大姑娘的意願。”

卿如許見他答應,準備開口,江凜卻走到燭台前將蠟燭吹熄了。

“你……這是做什麽?”卿如許愕然的看著他,腳步不自覺的後退了幾步。外麵守門的蘭舟也趕緊出聲問道:“姑娘,怎麽了?”

江凜好整以暇的看著卿如許,清淡的聲音不疾不徐,“天色已晚,你又身在病中,房間裏燈火通明會引來旁人的注意。更何況,點著蠟燭,從外麵能看到裏麵的人影,卿大姑娘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房間裏藏著可疑的人吧?”

窗外月色明亮,樹影晃動,門口是拾舟和蘭州的站立的身影。如果沒有吹熄蠟燭,恐怕就是外麵的人看著他們二人了。她無法反駁,但難免窘迫,橫了江凜一眼對詢問的拾舟說道:“沒事。”

幾句話的功夫,二人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間裏的黑暗,夜色與銀月交織出微藍的亮光足以讓他們看到彼此的神色。江凜隨意尋了把椅子坐下,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說。”

卿如許有些無奈,她還是有些了解江凜的,對方既然說要拿她的秘密作為交換,就不會輕易改變主意,誰讓她現在時間緊迫,急需答案呢!她沉默一瞬,開口道:“就是在望江樓碰見公子的那日,我回府後,家裏的下人正要去給二妹妹請郎中。”

她輕聲說著,聲線似乎穿越到過去,將“風箏爭奪事件”引起的一係列後續在江凜眼前拉開,並小心翼翼的隱藏起前世的記憶給她的那些提示,將發生的事情前後做了些許調整,以便事情聽起來合情合理:

“冰肌玉露丟失之後,我本以為是巧合,但拾舟和蘭舟對冰肌玉露所放置的位置和時間都記得非常清楚,不可能莫名其妙就會不見,於是我讓拾舟抱著藥匣去望江樓找白世子幫忙,看看匣子上麵的鎖是否被撬開過。”

“幸運的是,城北的陳記木作鋪十分精通製作各種各樣的鎖,一眼就看出藥匣上的鎖確是被撬過的,劃痕還很新。我得知這個答案,毫無頭緒之下,便讓婢女去打聽那日在花園中兩個妹妹爭奪風箏的原由。”她停頓了一下,微微垂眸,用手將額前的頭發別到耳後,一雙手在月色之下尤顯白皙。

“得知是二妹妹挑起的話頭,我反而放了心,因為我們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非常深厚,我認為她不可能與這件事有什麽關係。但第二日我碰見三妹妹,她的一句話讓我警醒。她說,‘大姐姐送二姐姐的東西多的是,二姐姐也沒少轉送給我,怎麽偏偏就這隻風箏不行了!’我聽見這話,再次起疑。同時,府裏的傳言愈演愈烈,說我不舍千金良藥,冷情自私。”

“就在這時,廚娘送點心的時候,跟祖母透露了府裏有人詆毀我的事情,祖母大發雷霆,發落了好幾個下人。我得知此事,前去安慰祖母,並留下拾舟注意蘅蕪居的動靜。”

盡管不覺得江凜會管她的閑事,但她還是下意識敘述的非常客觀,並沒有夾雜多餘的情感,以免傾聽之人混淆自己的判斷。

“等我安撫了祖母回來,冰肌玉露已經被送還到妝奩的抽屜之中。我心下有諸般猜測,還未理清頭緒。就在這時,二妹妹突然前來,我心念電閃之間,生出一個念頭,便讓拾舟將妝奩中的冰肌玉露換成了藿香膏。”

“二妹妹拿著發簪來同我致歉,無意間打開了抽屜。她看到小瓷瓶,立即發問,還將瓷瓶摔了個粉粹,轉而發現那並非冰肌玉露,連忙與我解釋,說自己是受了三妹妹的挑撥,才聽信了府裏的傳言。”

“我心中雖然很介懷她對我的誤會,但也認識到自己的確對府中其他姐妹太過冷淡,於是在她離開之後帶了一隻蝴蝶風箏去跟三妹妹求和。沒想到,隨後二妹妹就將祖母,母親,三嬸等人都帶了過來,說怕我一時發怒,打傷了三妹妹。”

“事情至此,便告一段落。”卿如許一口氣說完,房間裏有一瞬的安靜,幽暗的光線下,

她眸中陰雲密布,似有風暴來臨。

“的確疑慮重重。”

江凜聽完整件事情的敘述,說了這樣一句話。

卿如許眼睫一顫詫異抬頭,他竟做了這樣的定論?她還以為江凜會說她小題大做。“整件事諸多巧合,沒有親身感受的人想必很難認同我的想法,江公子真的這麽認為?”

江凜之前並沒有料到事情這樣複雜,也沒有想到卿如許心思如此細膩,但他有自己的判斷,“據我所知,宋氏作為當家主母,府中上下一向有條不紊,內外有序,決不該任由傳言發展到第三日還不聞不問,這是其一。”

“其二,廚娘在老夫人麵前透露口風,使得事情鬧大。隨後冰肌玉露就被還回,二姑娘緊接著前來跟你道歉或者說是發難,再然後還帶人去抓你的現行。一次是巧合,兩次是巧合,再三再四還是巧合嗎?”

“還有最後一點,你院子裏有可以撬鎖,可以在瞬息之間調換東西的人,這人有如此手段你卻不知道,說明她並非效忠於你,而是別人。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插在你院子裏的。”

卿如許咬住花瓣般弧線圓潤的下唇,緩緩收攏自己的手指:“這個人就是我院子裏的漁舟,她娘是鬆鶴堂的廚娘,就是將傳言透露給祖母的人。”

江凜挑眉道:“想必將這些疑點綜合起來判斷……你已經心中有數,所以才裝病試探。”

“是……”卿如許此時像一個被奪走心愛之物的孩子,茫然而傷感。“我心中已有猜測,卻不知究竟是什麽緣由……又想到多年來病身難愈,便想知道這藥中是否有什麽蹊蹺。”

江凜將視線落在那些小瓷瓶上,指著中間那一隻說道:“除了這一隻,其他的藥汁裏麵都含有一種罕見的慢性/毒藥,且劑量逐漸加大。”

“什麽?”即便卿如許心裏早有準備,可這樣的答案還是讓她頭腦發懵,一陣陣暈眩。

江凜見狀連忙上前扶住她,少女輪廓優美的側臉在月光下如同被萬年冰霜侵染,寒意凜然又遍布被痛楚侵蝕的孔洞,“你大可不必為此感到傷痛,因為從頭至尾都是你自己將壞人誤會成了好人,你該心疼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對別人的惡行感到遺憾。”

“是這樣麽?”卿如許仰頭看著他,竭力讓聲音平靜,她不想在江凜麵前狼狽哭泣,卻怎麽也控製不住奔湧而出的眼淚。

江凜看著那些剔透如珠玉的淚滴落下,不由得伸手去接,啪嗒……

是冰涼的觸感。

不自覺的,他的聲音變得黯啞,“每個人都要經曆一些好與不好的事,你隻要摒棄那些不好的,記住那些好的就足夠了。畢竟,人世並不完美,有些東西傷害了你,但也有一些東西能夠溫暖你,你該懂得這個道理。”

就像此時躺在他掌心的淚珠,已然被他手心的溫度所所感染,不再冰冷。

卿如許聞言抬頭看他,隻見他神色平靜,雙目之中是無法摧毀的堅定,那一刻,好像有無數酸澀滴入她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隨後,湖麵逐漸趨於平緩,那些酸澀被稀釋的很薄很淡,再也感受不到了。

二人對視良久,卿如許才猛然回神。這並非前世,二人也並非夫妻,她微一側身,脫離他的手,半晌,她窘迫道:“多謝你相信我……”

江凜收回手,仔細看著她的反應。

分明是個足不出戶,花間露珠般脆弱的少女,卻在遭遇巨大打擊和變故之後,冷靜的想辦法解決,奮力去尋求真相,又在事態出乎意料之時,強自穩住心神,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恢複過來。

江凜一時恍惚,須臾才回過神來,露出一絲淺笑,也十分客觀的說道:“我並非相信你,而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做出了該有的判斷。”他回到座位上坐下,說道:“那麽,你現在可知曉投毒的人是誰嗎?”

卿如許聞言麵色變得凝重,勉力抑製自己微微顫抖的身體,說:“因為漁舟當時將冰肌玉露換回來的手法太過駭人,所以我覺得,如果有人會在我的藥裏動手腳,八成就她了,所以六月初一那日,我故意將她支走……”

而六月初一那日的藥正好無毒,這就證明了漁舟果然就是投毒之人。江凜沒想到卿如許如此聰慧,這麽簡單的辦法,就試探出動手的人是誰。

“其實我對你身邊出現這樣的事情也感到好奇,因為這藥中的慢性毒非常罕見,是來自南疆的一種十分奇特的毒藥,調製方法也很複雜,我手下的人雖然能辨識這種毒藥,卻也並不會調配。”

“南疆?”

卿如許懵懵然看著他,實在無法想明白,怎麽會跟南疆什麽的扯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