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風區有好幾個攝像頭,吳守義不想再連累“小餘”。沒直接上去說話,而是扶著牆緩緩蹲了下來,背對著餘文強。

餘文強同樣沒看他,就這麽背對著蹲在牆根處的吳守義,仰望著鐵柵欄上方的天空。

吳守義環顧四周,確認獄友們要麽在發呆,要麽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這才不動聲色問:“你去正康了?”

餘文強不想搭理他,猶豫了良久才捂著嘴低聲道:“沒有。”

吳守義稍稍鬆下口氣:“沒有就好。”

餘文強咬牙切齒地問:“好什麽?”

“隻要不拿卡就沒事,就算有事也不會有大事。”

“你說得倒輕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吳守義早心如死灰,對曾關照過、甚至幫助過他的餘文強,真心存愧疚,用枯枝般的手抹了把臉,五味雜陳地說:“怪我,是我連累了你,這輩子報答不了你,如果有下輩子就好了。”

“哼……!”

“我知道你恨我,恨吧。”

“……”

餘文強再次陷入沉默。

吳守義下意識轉身抬起頭,確認他依然站在身後,忍不住問:“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是怎麽過來的?”

餘文強一連深吸了幾口氣,冷冷地問:“說這些有用嗎?”

吳守義想了想,低聲問:“那說什麽才有用?”

餘文強豈能不知道他是在試探,幹脆也蹲了下來,回頭看他了一眼,帶著幾分後悔、幾分淒涼、幾分無奈地說:“說什麽都沒用,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怨隻能怨自己鬼迷心竅。”

“小餘,你如果立功,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回陵海接著做警察?”

“出去……你當這是什麽地方!”

“這麽說不管說什麽都沒用。”

“沒用,說什麽都晚了。”

“對不住了。”

能聽得出來,他這一句“對不住”發自肺腑。

餘文強輕歎口氣,苦笑道:“我頂多蹲兩年,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

吳守義用雙手托著半張臉,捂住嘴,抬頭看向對麵牆頭上的高清攝像頭:“我都這樣了,有什麽好想的?”

地麵雖然是水泥澆築的,但由於熱帶地區多雨,生了許多青苔。

一隻隻螞蟻從一條縫隙裏鑽了出來,排著隊繞過青苔去找食物。

餘文強沒有踩也沒有用手捏,就這麽看著忙碌的小螞蟻,淡淡地說:“來這兒的路上,聽他們打電話說抓了個姓朱的,好像叫朱什麽萬。”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

吳守義頓時眼前一黑,要不是蹲在牆根處,真會摔倒。但很快緩過神,急切地問:“知不知道人關在哪兒?”

他的語氣都帶著顫抖,餘文強意識到他又上鉤了,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地說:“不知道。”

吳守義是真難受、真後悔,魂不守舍地說:“怪我,都怪我,他都改行了,我不該找他的……”

“你也不該找我!”

“不一樣,你們不一樣。”

“隻要遇上你都沒好事,有什麽不一樣的。”

“你就讓我打了個電話,還沒打通,事不大,剛才你也說頂多蹲兩年。他的事情多,如果把以前的事翻出來,他這一進來就出不去了。”

餘文強冷哼了一聲,嘀咕道:“老吳,別人不知道你的事,難道我不知道?別假惺惺的了,你已經說出了好幾個人,還會在乎這個姓朱的?”

吳守義喃喃地說:“不一樣。”

“怎麽又不一樣了。”

“他是我兄弟!”

“你排行老三,兩個哥哥早死了,哪有什麽兄弟。”

“老朱真是我兄弟,過命的交情,救過我命,幫過我大忙。要不是他義氣,我早死在那邊了。”

餘文強趁熱打鐵地問:“他也是賣那個的?”

大兒子死了,二兒子死了,大兒媳死了,老伴兒早死了,雲雲那個可憐的丫頭被公安抓了,現在連朱春萬也被公安抓了……

吳守義的心態徹底崩了,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麽可留戀的東西,想到很快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充滿愧疚地說:“他早不賣了,他現在做正行,做玉石珠寶生意,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你就不怕我去報告?”

“去報告也沒用,就像你在陵海時說的,隻要他們想查,沒查不清楚的事。再說沒憑沒據的,他們也不會抓老朱。”

吳守義長歎了口氣,想想又由衷地說:“小餘,我這輩子就虧欠你和老朱,如果有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就虧欠我和那個姓朱的毒販,可那些被你販賣的毒品禍害的人和家庭呢?

餘文強沒想到直至此時此刻,他依然不認為販毒有什麽不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好奇地問:“他是怎麽救你的?”

吳守義不由地回想起兩個兒子,喃喃地說:“慶峰那孩子就知道玩,做事不小心,說了又不聽,有一次被一個婊子迷的神魂顛倒,進貨的錢被那個婊子偷走了都不知道。”

“後來呢?”

“後來賣家帶著貨找上門,見我拿不出錢以為被騙了,慶波和慶峰年輕氣盛,還跟人家掏槍。

可那是人家的地盤,人家以為我想黑吃黑,就把我們爺兒三個捆了,拖上車拉到山裏要活埋。”

“再後來呢?”餘文強追問道。

“老朱那會兒跟我們住一個地方,他說他是做玉石生意的,我說我是做木材生意的,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喝酒,其實我知道他是做什麽的,他也知道我是做什麽的。”

吳守義沉浸在回憶裏,捂住額頭,揉著太陽穴,接著道:“但行有行規,知道也不能瞎說,看破不說破,後來才知道他也是跟那個緬甸老板進的貨。

他從緬甸老板的一個馬仔那兒聽說大老板要活埋我,就趕緊給大老板打電話,不但幫我跟大老板求情,還幫我墊了一百多萬。”

餘文強摸摸鼻角,感慨道:“這麽說他是挺仗義的。”

“不是挺仗義,是真仗義。”

“有多仗義?”

“後來我請他吃飯,感謝他搭救我們一家三口之恩,他說出門在外,老鄉就應該幫老鄉。”

餘文強將信將疑:“他跟你是老鄉,老家跟你一個地方的?”

“那邊是緬甸,隻要是中國人都是老鄉。”

吳守義頓了頓,又說道:“後來那邊也禁毒,緬甸大老板因為我家慶峰把錢搞丟的事不相信我,怎麽求都不給我貨。找別人進太貴,貨也沒大老板的貨好。

老朱見我急得團團轉,就幫我去大老板那兒拿貨,什麽價從大老板那兒拿的,就以什麽價給我,擔那麽大風險,一分錢都不賺我的。”

餘文強不太相信,嘀咕道:“他為什麽對你這麽好,他圖什麽呀?”

“所以說人家仗義,真什麽都不圖。但人家仗義,我不能不仗義。後來他運氣不好,每次找人運貨都被邊防截走了,損失很大,手頭上周轉不過來,還欠大老板幾十萬,我就捧出了一百萬給他救急。”

“他後來為什麽不做。”

“可能是那幾次被邊防抄怕了,做了一年多,翻了身,賺了幾百萬就改行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零九年的事。”

“別替他擔心,事情過去這麽長時間,隻要他不說,邊防就沒證據。”

“但願吧,不過我估計希望不大,他一定恨我恩將仇報。小餘,別說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幾天,就算沒癌症邊防也不會讓我見他。

再幫我個忙,如果你能出去,如果你有機會見著他,幫我跟他說一聲,我真沒供出他,我供出賣誰也不可能供出他!”

吳守義緊攥著餘文強的手,眼神裏滿是期待。

餘文強意識到他剛才所說的一切,應該是真的,但不可能就這麽答應他,輕輕推開他的手:

“老吳,別說我一樣沒這個機會,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會幫你帶這個話,咱們到此為止,你不要再跟我說話,我更不會找你。”

“小餘……”

“報告,我要上廁所!”

“早幹什麽去了,有尿給我憋著!”

管教民警隔著鐵柵欄指指餘文強,聲色俱厲。

餘文強沒辦法,隻能撓撓耳根處,怏怏地走到對麵的高牆下,刻意跟吳守義保持距離。

撓撓耳根,這是暗號!

呂向陽看看監視器上的時間,起身笑道:“兄弟,回頭再聊,我先去看守所提審你師娘。”

韓昕沒想到“分局公敵”這麽快就搞定了姓吳的老混蛋,單手扶著椅背笑道:“幹嘛提審,趕緊把他接出來呀!總讓他呆在裏麵,等出來之後他肯定會找我算賬的。”

“你有備用方案,我一樣有備用方案,還是讓他在裏麵再呆幾天比較好。”

“呂向陽,你是在整他還是在整我?”

張大姐連忙解釋:“小韓,我們怎麽會整他,更不會整你。主要是沒朱春萬涉嫌販毒的確鑿證據,吳守義又拒不配合,就這麽讓唯一能套出吳守義話的小餘出來,不利於接下來的偵辦。”

“張姐,你們就這麽沒把握?”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抓捕之後擊潰不了姓朱的心理防線怎麽辦,案件偵辦到這個程度,還是謹慎穩妥點好。”

一次接著一次坑“分局公敵”,計劃總是不如變化。

韓昕心裏真有些過意不去,權衡了一番突然抬起頭:“那晚上能不能悄悄給他加個餐,加根雞腿?”

張大姐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噗嗤笑道:“我們想想辦法,問題應該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