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對射

當對麵清軍陣中號角聲響起的時候,丁烈虎心頭猛地一緊。隨後就在那一瞬間,對麵的陣線上無數朵耀眼的火光閃動連成一片,大團的白煙騰起。他下意識地便要閉眼,上下眼皮尚未完全閉合,震耳欲聾的爆響便如密集的雨點般鋪灑過來,帶著死亡氣息的聲浪和氣浪劇烈地衝撞在他的臉上和胸膛上,讓他在那一刻幾乎陷入了窒息。

前方傳來的陣陣慘叫讓丁烈虎猛然恢複了清醒,他又是下意識地瞪大了雙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甚至不用細看都知道己方陣線的前排肯定遭受了不小的損失,這種強大的壓迫感幾乎是之前任何一戰中都沒有過的。

前進中的陷陣營三個千總隊,第二、第三千總隊以橫陣展開,丁烈虎所在的第一千總隊在第二、第三千總隊中間靠後的位置以縱陣推進,三個千總隊大致呈丁字形。因此,第二、三千總隊展開的寬大正麵承受了清軍的大部分火力,第一千總隊雖然是以縱陣前進,但丁烈虎所在的局卻是處在排頭位置,和並行的另外一個局也展開了一個不算窄的正麵,丁烈虎前麵隻有三排士兵,通過這三排人牆的間隙便可以看到對麵白煙繚繞的清軍陣線。

剛才清軍鳥銃手的那一輪齊射,把丁烈虎前方第一排的士兵也打倒了兩個,第二排立即有人上前補上,整個前排陣線依然保持著滿員。

薄薄的三排人牆並不足以抵擋迎麵而來的巨大壓力,已經習慣了漠視一切的丁烈虎也不禁懸起了一顆心。埋藏在心底的巨大仇恨可以讓他在麵對麵廝殺的時候忘卻生死,卻還是不能讓他在冒著敵人火銃前進的路上完全保持漠然。

旁邊也有粗重的呼吸聲傳來,周圍的戰友門都在承受著同樣的壓力。這時候,丁烈虎的腦海裏又閃過了家人們的模樣,咬了咬牙,把手裏的兵器握得更緊。

浙江提督認旗下,田雄和剛阿林的表情逐漸由輕鬆變得凝重。在另一旁,楊繼佐臉上得意的笑容甚至還僵在臉上沒來得及收回,顯得有些怪異。

剛才那一輪齊射,他們在後陣都看得清清楚楚。湖廣鎮陣線上的士兵被打倒了一大片,原本齊整的陣線瞬間就出現了不少缺口。他們看在眼裏,心中頓時一陣輕鬆,要是一直這麽打下去,恐怕先崩潰的反而是對麵的湖廣鎮。

但緊接著他們便輕鬆不起來了。湖廣鎮的陣線在遭受了一輪齊射之後,後排的人很快便上來補齊了前排的缺口。整條陣線始終在堅定不移地前進,並且一直沒有開火還擊,就好像剛才遭受過的那一輪打擊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這種鎮靜和漠視讓田雄等人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絲莫名的緊張感。

“已經過了七十步,他們為何還不還擊?”剛阿林不顧炮彈的威脅,踩在馬鐙上站直了身子,望了對麵的軍陣一會兒,低頭對田雄問道。

田雄思索著答道:“照這麽看,他們應當是要走到我軍陣前五十步才會停下,然後與我軍對射。這樣就能讓火銃打得更準。”

“剛阿林大人不必擔心。真到了五十步,他們的火銃能打得更準,我軍的火銃又如何不能打得更準?”楊繼佐從剛才那種尷尬的狀態中恢複了過來,信心十足地說道,“更何況在那之前,我軍的火銃至少能多打兩三輪,他們說不定還沒到地方就已經陣形大亂了。”

剛阿林點點頭,繼續抬頭觀察。幾人對話間,湖廣鎮的軍陣已經推進到六十步,綠營的鳥銃手進行了第二輪齊射。

這一輪齊射後的情況和第一輪齊射差不多,依稀可看見湖廣鎮陣線第一排不斷有人倒下,但立即又被後麵的人補上。整個軍陣的推進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給剛阿林的感覺就是綠營鳥銃手的齊射仿佛從來沒有起過作用一樣。但聽田雄和楊繼佐所說,湖廣鎮的陣線應該很快就會停下,近距離的還擊肯定會讓前排的綠營鳥銃手遭受沉重打擊,但湖廣鎮的損失恐怕也不會小到哪兒去。

剛阿林估計等會兒雙方的對射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便對田雄道:“田提督,讓後麵的甲兵也早些做好準備,防備對麵的湖廣鎮重甲死兵突然衝上來。”

又一陣暴雨般的銃響,煙霧繚繞的清軍陣線上發出了第三輪齊射,但威力上已經遠遠不如第一輪齊射。綠營鳥銃手采用的也是三段擊的操典,但並不是十分熟練,前排鳥銃手射擊完退後裝彈的時候往往都會在隊列中引起一些混亂,從而使得射擊變得零散,隊列轉換的時間也變得更長。

伴隨著銃響,湖廣鎮陣線上不斷有士兵倒下,現在整條陣線已經接近到清軍陣前五十步,停止的軍號還沒有傳來。

為了防止自己的心神被攪亂,丁烈虎把眼睛半眯了起來,不去細看對麵清軍陣線的情況,隻是聽著鼓點、跟著整個隊列的節奏前進。

突然,幾顆流彈拖著呼嘯打過來,緊接著隊列最右邊便是一聲慘叫。丁烈虎的心猛地顫動了一下,隨即一陣強烈的悲戚感填滿了他的整個胸腔。那個熟悉的聲音的主人,整天動輒罵娘卻一直把他當親兄弟看待的陳瞎子終於還是先走一步了。

“行軍途中,不得隨意張望!”陳瞎子原來的位置上響起了江一鬥帶著哽咽的低吼。

丁烈虎臉上滾過兩行淚水,朦朧的視線中,他仿佛看見了陳瞎子離去的背影,在遠走之前又過回頭笑眯眯地看著他,張動的嘴巴似乎在說:小子,好好幹!別給老子丟人……

……

齊整的陣線後,厚實的軍陣洶湧向前。陷陣營的軍陣推一直推進到了清軍陣前四十步外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主陣也一直沒有開火還擊,隻是前進、前進、再前進,不管前排倒下多少人,都好像隻是被毛毛雨灑在頭頂,前進的步伐幾乎沒有受到影響。這種可怕的鎮靜和忽視一切的漠然態度反而給對麵的清軍造成了巨大恐慌。

前幾排的綠營鳥銃手隊列已經開始混亂,喊聲和銃響混成一片,四處彌漫著嗆人的白煙。嘈雜而恐慌的氛圍中,軍官的命令傳達也受到了影響,一時難以再組織起新的一輪齊射。

到了三十步,停止前進的軍號仍未吹響,陷陣營的陣線依然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昂然推進。此時清軍陣線上的射擊已經變得混亂,但隨著雙方距離的縮短,這些混亂的射擊也變得很有威脅,越靠近清軍陣線,陷陣營的傷亡人數越多。

聽到前方不時傳來的慘叫聲,崔守成那沒有表情的臉上,肌肉也在不時地抽搐。他轉過頭問身邊的作戰參謀:“還有多遠?”

“眼下距離敵陣大約三十步,距離十五步還有片刻。”

崔守成點點頭。快了,隻要後麵的雷霆一擊能夠打垮對麵的清軍,之前將士們的鮮血也就沒有白流。

在崔守成的參將認旗的北側,金聲桓瞪大眼睛看著前進中的陷陣營軍陣,嘴張開了好半天都忘了合上。

……

浙江提督認旗下,田雄、剛阿林和楊繼佐漸漸地看得目瞪口呆。

而在更遠處,正黃旗固山額真龍纛和征南大將軍認旗下,譚泰同樣是滿臉的震驚。他還沒有等到右翼的何洛會把兵力收回到虎頭山北,湖廣鎮便發起了這樣的進攻。看著那一層層堅定而冷漠地向前推進的軍陣,譚泰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側過頭對身邊的牛錄章京怒喝道:“再派人去催!讓何洛會手腳快點!先帶著各旗的馬甲撤回來!”

……

距離越來越近,一陣北風吹來,把兩軍之間彌漫的煙霧吹散不少,讓視野變得更加開闊清晰。丁烈虎走在隊列中,甚至已經可以看到對麵清軍陣線上那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

一聲長音的停止軍號終於響起,陣中的步鼓也快速地連敲幾響。軍官們的口令聲一層層地吼下來,先聽到的士兵們也大聲地重複,海潮般的聲浪直衝雲霄。一陣陣悶雷般的整齊踏步聲過後,之前的步聲、鼓聲、軍號聲都消失不見,數千人的軍陣安靜地停在了清軍陣前,距離大概在十五步到十八步之間。

由極動到極靜,場景的變化讓陣線上的綠營兵們都看呆了。明軍就在十幾步外,甚至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幾乎是觸手可及。

還沒等綠營兵們反應過來該怎麽辦,陷陣營陣中的口令聲再次響成一片。

“預備!——”軍官們吼出了命令。

“預備!——”士兵們大聲重複。

“舉銃!——”

“舉銃!——”

軍陣前排的燧發槍一齊放平,密密麻麻的槍管如同一片茂密的森林。

清軍的陣線終於開始直麵陷陣營的槍口,驚慌的叫喊聲陸續響起,整條陣線有如洪水衝擊下即將崩潰的河堤。

丁烈虎屬於殺手旗,沒有裝備燧發槍,但也握緊了自己的兵器死死地盯著前方。這一刻,他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