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可惜

十一月二十八日,長沙。

伴隨著嘩啦啦的連綿巨響,滾滾煙塵匯成的一條“巨龍”從長沙城北湘春門和興漢門之間扶搖而上。漫天的煙塵中,一個巨大的豁口若隱若現。

城外清軍的歡呼聲驚天動地,城頭的明軍則是慌作一團。

“城破了!城牆全垮了......”慌亂的叫喊在城牆上此起彼伏,恐慌的情緒就像瘟疫一樣四處蔓延。一些軍官大喊著想要彈壓,聲音也很快便淹沒在慌亂的叫喊聲中。

此前清軍的火炮也曾對城牆造成過損毀,每到這種時候,城頭的守軍都會組織人手先用土石沙袋一類的東西對破口進行臨時修補,等擊退了清軍的進攻之後再連夜進行搶修。但今日這情況又有所不同,城牆在之前遭到的多次損壞累積到今日終於全麵爆發。這缺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兩座城門之間的一大段城牆除了根部之外已經完全垮塌了下去,恐怕再也填補不住了。

“這下好了,今日必定拿下此城!”清軍中軍位置,耿仲明長舒了一口氣,語氣中又有些遺憾,“沒想到何騰蛟那老兒這回竟是如此硬氣,我軍足足耗費了一個月才拿下。就算贏了,說出去也未免不太光彩。”

孔有德並沒有回應耿仲明的那點話尾巴,隻是淡淡地道:“雲台(耿仲明字),你親自率軍去南邊包抄,這次可一定不能讓何騰蛟跑了。”

耿仲明和孔有德算是多年的老戰友了,在東江鎮的時候就是袍澤,崇禎五年兩人又一同在山東造反。多年的交道打下來,彼此之間已培養出來不少默契。此時聽到孔有德的命令,耿仲明沒說什麽多餘的話,隨即便親自率領本部的騎兵繞過長沙城往南邊迂回包抄而去。

“督憲大人,城守不住了!快撤吧!”

“是啊,督憲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一個又一個的武將狼狽不堪、手忙腳亂地來到了何騰蛟的麵前,不少人的臉上、手上和鎧甲上甚至還沾著明顯的血跡。北邊的喊殺聲越來越激烈,很顯然,戰線正在不停地往南移動。

何騰蛟呆坐在大堂上,目光有些發飄,又帶著無盡的不甘,喃喃自語:“怎麽就守不住了?何某辜負聖恩,枉為一品封疆......”

這次為了守住長沙,何騰蛟也算是付出了自己的大部分心血。不僅帶頭拿出自己的大部分積蓄犒賞全軍,還時常親臨第一線對守城的將士噓寒問暖。也正因為他的堅持,城中的人心才沒有散,這幾部疏於戰陣的兵馬才得以堅守到了今日。沒想到,卻還是功虧一簣。這種殫精竭慮卻依舊不得成功的強烈挫敗感讓何騰蛟深受打擊,一時緩不過神來。

“諸位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保護督憲大人南撤!”董英搶先架起了何騰蛟的一條胳膊,衝著在場的其餘將領吼道。

“對!保護督憲大人南撤!”王進才上前架起了何騰蛟的另一條胳膊。

“大膽!”何騰蛟回過神來之後怒斥道,想掙脫出來,可又怎能掙得過武將。

“保護督憲大人南撤!保護督憲大人南撤!”眾武將的關切聲音紛紛雜雜地響徹大堂,很快便將何騰蛟的抗議和怒斥淹沒得無影無蹤。

長沙明軍沿北城牆一線的防線被突破之後,各營將士心頭積攢多日的驚慌恐懼也如同那坍塌的城牆一樣全麵爆發了出來,再加上戰鬥力本來就不如對麵的清軍,很快便節節敗退。

作為清軍先鋒的郝效忠部每打穿一部明軍的防線,都不去管那些四下潰逃的明軍敗兵,而是直撲城內的核心——湖廣總督府而去。

經過一連串不甚激烈的戰鬥,半個多時辰之後,郝效忠部占領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總督府,府內散落了一地的公文顯示著主人在撤退時地狼狽。

“娘的,還是讓何騰蛟跑了!”沒能拿到首功的郝效忠懊惱地一刀砍在總督府大堂的柱子上。

此時,城內各處來不及收攏南撤的明軍紛紛投降。隻剩下少數地方還存在著一些零星的戰鬥。城裏的大街小巷中,到處都是百姓驚慌逃散的身影和一陣陣恐懼的哭喊。

而長沙總兵王進才、督標營總兵董英、撫標營總兵吳承宗等城中主要將領則在清軍主力進城之前就率領著自己的本部精銳保護著何騰蛟等一眾官員從城南的正南門出了城,衝破清軍遊騎的阻撓之後往南而去。

但還沒等他們跑多遠,耿仲明本部的三千精騎便像餓狼一樣從側麵咬了上來,人數上雖然比這支逃難的明軍要少得多,戰鬥力卻不是這些驚弓之鳥所能相比。三千餘騎如同一支利劍狠狠地刺進了明軍隊列的腰部,鋒線上頓時血雨四濺、慘叫連連。原本就不怎麽齊整嚴密的明軍隊列好像被一柄巨大的鐵錘撞了了一下,變得更加淩亂鬆散。

王進才、董英等人率軍且戰且退,南撤的速度卻是一下子就慢了下來。在恐慌情緒的籠罩下,不少士卒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脫離大隊四下逃命,大都被逡巡在戰場外圍的清軍遊騎殺死。

兩軍就這麽且戰且行地往南走了一二十裏,來到一處廢棄的村落附近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這時候,孔有德所率的清軍後續主力也追了上來,讓戰鬥徹底沒了懸念。

這最後的一戰,除了王進才帶著少部分兵馬成功逃脫之外,董英、吳承宗等將領都在絕境中向清軍投降。何騰蛟、吳晉錫、傅上瑞等一眾明朝湖廣地方大員盡皆被俘。

“罪將董英,參見恭順王!”

“罪將吳承宗,參見恭順王!”

……

村口的一塊空地上,董英、吳承宗等降將跪了一大片,自總兵、副將、參將到遊擊都有。

孔有德看也不看他們,直接走向了在一棵大樹下被看押著的被俘文官們。相比於主動下跪的武將,這些文官們倒更保持了些士人和地方大員的矜持,雖然大都嚇得臉色蒼白卻依舊努力地保持著鎮靜。其中一位身穿一品仙鶴官袍之人更是毫無懼色,四平八穩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撚著長須,風輕雲淡地看著孔有德。

“若是某沒有猜錯的話,這位便是何督憲何大人吧?”孔有德抱了抱拳,語氣頗為客氣。

“大明武英殿大學士、湖廣總督何騰蛟在此,來者可是前大明參將孔有德?”何騰蛟淡淡地應答並反問。

孔有德的臉色微微一變,但旋即便恢複了正常。他懶得跟何騰蛟打這種嘴仗,說道:“難得何大人還記得孔某。大人在南方群臣中素有賢名,孔某也是早有耳聞並仰慕已久的。今日兵敗,並非大人之過,而是偽明氣數已盡。事到如今,還望大人能認清時務、順應天道,歸順我大清。如此則大人今後方能繼續造福黎民百姓,不至於令過去的心血和抱負付諸東流。”

何騰蛟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正色道:“先不說華夷之辨,就以人性善惡論之,建奴自萬曆末興兵作亂以來的所作所為,哪一件不是類同禽獸、引得人神共憤?何某今日喪失失地已是無能,若是為了苟活幾日便屈身事虜,無能之上豈不是還要再加一個無恥?孔參將也無需再多言,何謀老朽了,識不了孔參將所識的那種時務!”

這一口一個“孔參將”聽得孔有德眼中殺機畢露,而何騰蛟則依舊是風輕雲淡地與之對視。

對視片刻,孔有德不禁暗自在心中感歎了一聲。他久經沙場,閱人無數,無論麵前的人是真無謂還是假凜然,他都能一眼看出來。而今日這何騰蛟怕是鐵了心誓死不降了。

“何某已決意赴死,還望孔參將成全!”何騰蛟站了起來,一部長須在風中淩亂地飄舞,清瘦的身形顯得悲涼而落寂,又透著一種決然。

孔有德沉默了片刻,沒有再繼續勸降,讓親兵找來一條白綾,說道:“既然如此,那孔某也就隻好成全何大人。不過孔某一向敬重士人,不願加以刀斧,就以此法送何大人上路如何?”

“有何不可?動手吧!”何騰蛟一臉淡然地笑了笑。

臨刑前,何騰蛟先麵朝行都衡州方向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又朝東邊看了看,連歎三聲“可惜”,隨後從容赴死。

…………

占領長沙後,孔有德留下一部分兵力在此駐守,大軍主力隻休整了一晚便又馬不停蹄地直撲衡州。

而孔有德麾下的左翼總兵官線國安所率的三千精騎早在二十多天前就已經抵達了衡州城下。衡州明軍並未出城與之進行大規模野戰,隻是緊閉城門固守。

線國安沒有破城之法,卻也並不著急。因為他從先期抵達的哨探那裏得知,隆武帝沒有逃走,還在城中。過了不久,他果然看見隆武帝的天子旌旗出現在了城頭,每到一處便迎來一陣陣海浪般的歡呼。此外,線國安還看見了常德總兵和滇營總兵的認旗,顯然這兩部兵馬已經趕在他前麵抵達了衡州。

隨後的二十多天裏,隆武帝和衡州城內的明軍一直沒有突圍,連相關的嚐試性舉動都沒有,似乎是鐵了心要死守了。不過這也正好遂了線國安的願,隻要把隆武帝拖在衡州等到孔有德所率的主力趕到,他也就算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這天,線國安接到了從北邊連夜趕來的塘馬報告,說是孔有德已經拿下了長沙,大概就在最近這兩日便能抵達衡州城下。線國安頓時大喜,如此一來,擒獲隆武帝的首功怕是少不了要算在他的頭上。然而還沒等他歡喜多久,當晚便有探馬急報,說是南邊發現了大批明軍,正朝衡州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