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漢人

“我是什麽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下一步該怎麽走。”邢師父一邊喝著酒一邊淡淡地笑道,“既然心中有了某種想法,那就該盡早付諸實施才對。若是一味地瞻前顧後,導致錯失良機,隻怕到頭來就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麽輕巧了。”

“住口!我能有什麽想法?!看在平日裏你我交情不錯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但你要再這麽胡說八道,我也不介意把你交給阿濟格!”薑瓖環顧了四周,陰沉著臉喝道。

“哈哈哈哈.......”邢師父難得地大笑起來,“我是什麽人,大人此前難道就一點兒都沒起疑嗎?平日裏我雖然在他人麵前小心甚微,但在大人麵前卻並未完全掩飾。旁人看不出端倪也就罷了,以大人的火眼金睛,難道還真能一直蒙在鼓裏?而我如今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喝酒,恰好說明了大人對清廷並非忠心耿耿。”

薑瓖的臉色越發地難看,一時竟無言以對。他在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邢師父的這番話的確命中了他的部分真實想法。早就看出了邢師父身上的一些疑點,卻始終裝作若無其事,他存的就是多給自己留條路的打算。可今日邢師父卻是如此突兀、毫無征兆地直接攤牌,卻是令他始料未及。

“說吧,是誰派你來的?”沉默了良久,薑瓖冷哼了一聲,“你就是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二。南邊有本事把手伸得這麽長的人,用不了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邢師父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並不說話,波瀾不驚地等著薑瓖的下文。

“你挖空心思來到這裏的目的,我想想也都知道。無非就是想攛掇我鬧騰起來,把朝廷的注意力都引到山西,好讓你背後的主子緩口氣。如果這事能辦成,當然是再好不過。就算辦不成,丟命的也是我薑某人,你和你的主子橫豎都吃不了虧。哼,當真是好算計!”薑瓖冷笑道,“你們確實有點聰明,但也不要把旁人當傻子!”

“若是我今日不把話挑明,甚至從未出現在薑府,難道大人此後就能安安心心地把這大同總兵當下去嗎?大人近來一直暗中聯絡山西各地的舊部,該不會隻是為了更好地為清廷效忠吧?”

這輕描淡寫般的話語停在薑瓖耳朵裏卻比炸雷都不遑多讓,炸得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那一刹那甚至忘了自己究竟該震驚還是該震怒。等片刻之後緩過勁來,他胸中的殺氣如烈火般猛然騰起,兩眼凶光畢露,似乎下一刻就要叫來親兵把邢師父拿下,當場殺了。

“大人若真要動手,以後機會多得是,不必急於這一時。所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人沒把我交給阿濟格,我自然也絕不會把大人的秘密外泄半個字。”麵對迎麵而來的殺機,邢師父坦然地注視著薑瓖,“剛才大人的一番分析也並無道理,大人若是起事,我們的確能跟著沾不少光。可眼下南方戰事正酣,清廷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南邊,這又何嚐不是給大人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大人心中既然已經有了想法,不願意再給阿濟格或是以後的什麽滿人王爺當龜孫子,那就該早作決斷才是。所謂夜長夢多,再拖下去,大人的秘密恐怕就不止我一個人能看出來了。而等南方的戰事一結束,無論勝敗如何,清廷都能把精力再度收回北方。到那時候,大人就算收手不幹,難道多爾袞就肯故意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嗎?”

薑瓖麵沉如水,眼中的凶光似乎消退了一些。

“該說的我都說的差不多了,大人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挑得太明。”邢師父繼續道,“不管大人以前做過什麽,隻要能再舉義旗,就仍不失為英雄所為。這是我和我背後的那位大人共同的看法。屆時,我們會盡全力為大人提供策應和支援,隻要能做到的就絕不會推脫。如果承蒙大人不嫌,到時候我也會繼續留在大人身邊聊盡綿薄之力。至於日後萬不得已要走的退路,我們也會安排好,不會讓大人有後顧之憂。”

“夠了!”薑瓖站起了身,“此事不必再提!明日你就給我離開薑府!”

“那好。”邢師父也站了起來,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感謝這麽久以來,大人的照顧。如果大人日後有用得著邢某的時候,邢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晚上,心情複雜的薑瓖把三子薑之培叫到了書房裏:“培兒,從明日起,就不由邢師父教授你武藝了。如果你想學,過些日子為父再另外給你請一位師父。”

“為什麽?邢師父不是教得好好的嗎?在他的指點下,孩兒進步得也很快。怎麽突然就不教了?”薑之培十分不解。

“這你就不用多管了,天底下合格的武師又不隻他一人,咱們不用在這一棵樹上吊死。”薑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個嫡子自幼聰穎,雖然純真正直的稟性和他大相徑庭,卻依然深得他的喜愛。不管到什麽時候,他都很少對其高聲斥責。

剛說完這句話,薑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他不該那樣說,雖然隻有一句話,但以兒子的聰明,絕對能悟出其中的究竟。想補救卻也晚了,眼前的薑之培已經低下了頭。

薑瓖歎了口氣,有些事情他實在不想讓兒子知道。但在兒子麵前,他卻做不到時時提防,一不留神就說漏了嘴。

“如果孩兒沒有猜錯的話,邢師父是大明那邊的人對嗎?”薑之培抬起了頭,眼神裏透著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

“你胡說些什麽!”雖然這間書房是薑府裏最安全隱秘的地方之一,但薑瓖仍低聲喝道,“邢師父是家中有急事,才臨時請辭的!你休要胡思亂想!”

薑之培微笑著搖了搖頭:“父親不要再瞞著孩兒了。從父親剛才的話裏,孩兒就知道是父親突然對邢師父有了忌憚,而不是邢師父自己的原因。而能夠讓父親如此忌憚的,除了滿人,也隻有南邊大明來的人了。”

“你......”薑瓖一時語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如果孩兒沒有猜錯,那邢師父來到我們家的目的,孩兒也能猜到一二。正好,孩兒心裏也有些話一直想和父親說。雖然這些話很可能會讓父親動怒,但如果一直不說,憋在心裏總是很不痛快。”

“那你就說吧。”薑瓖沉默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

“父親這些年來所做的事情,孩兒不敢過多地評論其中的是與非,但孩兒就想問一句,父親花了那麽大的代價、忍受了那麽多非議換來的當前的這種日子,真的與父親的初衷相符嗎?”薑之培把腦後的小辮子撥到胸前,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我們剃掉了漢人千百年來不變的法式,留起了滿人的金錢鼠尾,換下了老祖宗們穿了千百年來的漢服,換上了滿人的馬褂。如果有半句怨言,立馬就會人頭不保。這可是當年遼金元治下都不曾有過的事情啊。可到頭來,父親您又得到了什麽?雖然您還保留著總兵的職位,可在阿濟格他們的眼裏,您和他們手下的包衣又有多大的區別?連個滿人的小卒到了我們府上都敢頤氣指使,甚至都沒把您當成一個有尊嚴的人來看待過,更不要說當您是一鎮總兵。”

薑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也沒有出言製止兒子。

薑之培繼續道:“就拿上回那件事來說。陳伯父是跟隨您多年的老部下,他在戰場上多次救過您的命,您也救過他的命,情誼比之親兄弟也不遑多讓。幾個月前,他的大兒子娶親,新娘子就在大街上被阿濟格的親信護衛統領搶走,他兒子上前理論也被打斷了兩條腿。您得知消息後想去找阿濟格說理,卻連門都沒有進得了,直接讓門口的戈什哈給打了回來。孩兒有時候就在想,如果那日被搶走的是我們家的某位姨娘,父親您又能有什麽更多的作為?如果您繼續隱忍下去,以後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發生。身為一鎮總兵,卻連身邊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樣的日子您在大明的時候想過嗎?”

“你放肆!是誰教你說的這些!”被觸到了逆鱗的薑瓖終於勃然大怒,將兒子一巴掌扇翻在地。動了手之後,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向來寵愛這個兒子,連罵都很少,更不要說像這樣動手。而這個兒子也向來懂事,無論說話做事幾乎都沒有惹他生氣的時候,今日卻突然一張嘴就往他的痛處上戳,終於讓他失去了冷靜。

薑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該去把兒子扶起來。

薑之培卻是自己站了起來,眼中晶瑩閃動,臉上掛著幾道清晰的指印,平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沒有誰教孩兒,是孩兒自己長著一雙眼睛。這些,還隻是父親在當前所受的屈辱。而以父親目前的職位,將來肯定也會被載入史冊,他日後世之人又會怎樣對父親進行評說?當年張弘範並未仕宋,領兵逼死宋帝依舊落了個遺臭萬年。遼國幽州韓氏並未仕宋,後世之人對其亦多有不屑。而我們薑家卻是大明世代將門,父親也是曾經的大明總兵,後世之人又會把父親與史上的哪些人相提並論?”

薑瓖陰沉著臉,閉上了眼睛,經過剛才那一通發泄之後,不管兒子說什麽似乎都勾不起他的怒火了。

“孩兒小時候最喜歡聽說三分,喜歡聽班超投筆從戎,霍去病直搗匈奴王庭的故事。每次聽完之後回味起這些英雄豪傑馳騁沙場的英姿,總會心馳神往得不能自已。而現在,孩兒卻不願意再去聽、再去看了,每次聽了反而會如芒在背。”薑之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明顯的黯淡,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咽,“冠軍侯、班定遠、趙子龍都是漢人的大英雄,而孩兒如今卻連一個真正的漢人都算不上。”

薑瓖的心頭猛地一顫,剛才兒子說的那些觸及他逆鱗的話隻是讓他極為動怒,可這最後一句卻是讓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痛感覺。他的嘴唇動了動,心裏的話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數次反複之後,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整個人也仿佛老了好幾歲,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爹今天......太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