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大同

山西大同府,一座頗為氣派的宅邸中的某個僻靜庭院。

夕陽的餘暉照在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樹冠上,在地上映出斑影點點。樹下的空地中,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將一杆白蠟杆長槍舞得虎虎生威。撥、攔、點、挑、刺......一招一式都透著少年人特有的無盡活力。泛著金色的陽光中,矯健的身姿也仿佛披上了一層金光。叫旁人見了,少不得要拍手誇上一句:好個英武俊美的少年郎!

“好了,先停下。”旁邊一位一直在默默觀察的中年人開口說道。隻見這位中年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典型的北方漢子模樣,骨架粗大,體格卻偏向於精瘦。黝黑的麵孔就好似個田間老農,但眉宇間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穩氣度。

“師父。”少年收勢立槍,轉過身看向中年人,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白生生的虎牙。

中年人臉上毫無表情,背著手不急不慢地踱了過去:“剛才那一式蒼龍擺尾,講究的是電轉風回、淩厲而又不失靈動。而你使出來的,卻過於追求淩厲而失了靈動,顯得太過僵硬。這可是槍術中的大忌。”

少年笑了笑:“知道了,師父。”

“光是嘴上知道可不行。現在打馬虎眼,將來真到了生死搏殺之際,敵人可會放你一馬?”中年人拿起了靠在樹上的另一杆長槍,“來吧,讓我看看,你是嘴上知道還是心裏知道。”

那一式蒼龍擺尾,是一個防守反擊的招式,在格擋住敵人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反擊。

此時見師父又要親手指點,少年吐了吐舌頭,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從命。

前三次,中年人先出招,少年就用剛才那記蒼龍擺尾對之。結果前兩次,連反擊的動作都沒來得及使出就槍飛人倒,摔了個四肢朝天。第三次倒是使出了反擊的動作,卻連中年人的邊都沒挨到,落得同樣的結局。

後三次,少年先出招,中年人以那記蒼龍擺尾對之。同樣的招式,中年人使出來卻是威力無比,每一次都落到了實處。少年又是連續三次毫無懸念的槍飛人倒。

“現在明白了嗎?”中年人收住槍,還是麵無表情。

少年人站起來,齜牙咧嘴地揉了揉摔得生疼的的臀部和背部,想了一會兒才道:“不明白。”

“嗯?”

“師父莫怪。這一記招式,徒兒確實沒有真正領悟。徒兒也知錯了,剛才不該敷衍師父。今後一定繼續潛心鑽研,直到真正領悟為止。”

中年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你能這麽想,今日即便沒有把招式悟透,也不算一無所獲。”

“哈哈哈,老邢,也就是你,換做是別人這麽收拾我家老三,我那內人非得找他拚命去不可。”伴隨著一陣笑聲,一位勁裝疾服的魁梧漢子走進了庭院之中。

“父親。”少年人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

“大人。”教授少年槍法的中年人也點頭打了聲招呼。

這聲若洪鍾的魁梧漢子在太原、在山西甚至全天下都幾乎大名鼎鼎,他就是現任大同總兵薑瓖。如果僅僅是一鎮總兵,或許還不會有現在這麽大名氣。可他卻曾在鼎革之際兩度改頭換麵投靠新主,先是叛明降順,後又叛順降清,而且每一次改換門庭都恰到好處地在舊主心窩裏捅了致命的一刀。這樣一來,名聲想不顯都不行了。一些人更是在背後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的稱號。

此時在庭院裏練習槍術的少年是薑瓖的三子薑之培,和長子都是正室所生。那名教授槍法的中年人是薑瓖幾個月前給兒子請的武術師父,姓邢,和薑瓖一樣是陝西人。

這位邢師父是當初薑瓖在公開招募賢才的時候上門毛遂自薦的,在擊敗了多名競爭者之後進入了薑府。平時不僅負責教授薑之培武藝,就連薑瓖也時常來找他切磋。

“今天就到這兒吧,下去好好想想。”邢師父衝著薑之培點了點頭。

“你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兔崽子,快滾下去別讓師父礙眼了!”薑瓖在兒子頭上敲了一下,笑罵道。

薑之培誇張地用手護住頭,飛也似地逃去,惹得薑瓖哈哈大笑。

“怎麽樣,老邢。我家老三不是你的對手,就讓我這當爹的來替他找回一點場麵如何?”薑瓖摩拳擦掌地笑道。

邢師父無奈地搖了搖頭:“大人真是好算計,給兒子請了個教習,又等於給自己找了個陪練的。一分工錢辦成了兩件事,何其之妙啊!”

“哎呀,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你老邢也掉到錢眼裏去了。罷了,月底結算工錢的時候把我的這份給你一塊兒算進去就是!”薑瓖哈哈大笑道。

這樣的談話風格讓薑瓖的心情格外放鬆。平日裏,他的部下不敢跟他開玩笑,而和他品級差不多的人因為他的“三姓家奴”名聲在外,也不屑於和他來往。他表麵上身居要職,屹立亂世而不倒,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無比的孤獨。隻有邢師父和他十分對脾氣,又都是陝西老鄉,所以兩人的關係不錯,既是主雇又算得上是朋友。平時薑瓖隻要心情不好,來找邢師父切磋一下武藝,再就著酒水胡吹海說一些家鄉的趣事和年輕時的壯舉,再大的煩惱也能消去一些。

談笑過後,兩人便開始切磋。為了避免意外,沒有使用任何兵器,直接用拳腳過招。

薑瓖的一身武藝是經過戰場上的實戰錘煉而來的,沒有什麽花招,卻是實用無比。而邢師父的武藝則看上去高深莫測,似乎每個主流門派的影子都帶有一點兒。

幾十招過後,兩人似乎不分高低。薑瓖卻有自知之明,切磋了這麽多次了,他當然知道邢師父的武藝其實遠在自己之上,隻是留給自己留著麵子才沒讓自己在場麵上太過難看。但他也不點破,他來找邢師父切磋,也不是為了分出個高低,隻不過為了宣泄一下心中的煩悶罷了。

“好了,好了,你我不分勝負,罷手言和吧!老三丟的場麵等他日後自己來找,我這當爹的是無能為力了。”薑瓖像往常一樣,見好就收。

“也好,百事和為貴嘛!”邢師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現在離吃晚飯還有一會兒,我們先去那邊喝兩杯,墊墊肚子。”

“好。”

兩人穿過一道拱門,走出庭院來到另一處園子之中。這園子占地很大,主要的部分是一個人工鑿出的湖,湖中間是一個亭子,夏天的時候可以坐在亭子裏觀賞湖中的荷花。但此時已經入冬,湖中的水已經幹了大半,也沒有了荷花可賞。

薑瓖讓下人在亭子裏擺上了兩壺酒和幾樣小菜,隨後便屏退了所有閑雜人等,請邢師父入座。

之所以選這個地方,是因為四周空空蕩蕩一目了然,沒有被人藏身偷聽的可能。雖然薑瓖在邢師父麵前也從來沒說過任何不該說的話,但他早已習慣了對周圍的人保持提防。

剛才切磋了一番拳腳,把身子活動開了,薑瓖心中的煩悶已經消去了一些。這會兒就著酒菜說了會兒家鄉的趣事,心情又好了一點。但心中的鬱悶和那股隱隱約約的怒火卻始終存在,揮之不去,隻不過他為人小心謹慎,很少把真實的心情表露出來。

說起來,薑瓖沒法不鬱悶、不憋著一股邪火。降清之後,他本以為憑著自己在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後來又在征討陝西的時候立下的汗馬功勞,肯定會受到提拔重用。卻沒想到因為曾經擁立棗強王一事被清廷問責,僅僅留任大同總兵。這還不算,多爾袞還把自己的同母親哥哥阿濟格派到了大同坐鎮,等於在薑瓖頭上又放了個太上皇。阿濟格那廝做起事來也是個絲毫不講究的主,幾乎每做一件事都要讓薑瓖的屈辱增加一分。

這些已經過去的事先按下不提,最近多爾袞借口蒙古喀爾喀部二虎楚爾心懷不軌,已經準備讓端重郡王博洛、承澤郡王碩塞、多羅郡王瓦克達也率兵前來戍守大同加強防務,並下旨讓當地官府大力征收糧草,弄得民間叫苦不堪。

一個阿濟格都夠了,要是那幫爺也跟著一塊兒來了,還能讓人活嗎?每當想到這兒,薑瓖就感到心中的邪火在一點點地往上湧,他為了不惹事,把這股邪火一次又一次地壓下去,卻不知道再這樣下去還能繼續壓多久。

“大人最近的煩心事又多了嗎?”邢師父問道,似乎看出了薑瓖在談笑間的神色有些異常。

“哈哈,人生在世,哪能不遇到點煩心的事?忍忍也就過去了。不說這些,不說這些。”薑瓖打著哈哈,不願談這種敏感的話題。

但邢師父今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薑瓖岔開話題,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後,一邊把玩著酒杯,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忍忍就會過去,確實是某些人的處世之道,卻不是大人一貫的行事風格。”

薑瓖夾菜的手停在了半空,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兩道目光也逐漸地變得跟刀鋒一樣銳利。

邢師父並沒有在意薑瓖的神情和現場氣氛變化,仍在不緊不慢地說道:“前兩次大人都沒有忍,如今卻要忍了?究竟是英雄遲暮了,還是所要麵對的人令大人更為忌憚?”

薑瓖的臉已完全變得鐵青,握著酒杯的手也在微微發抖,似乎下一刻就會拍案而起,將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種沉重壓抑的氣氛當中,邢師父卻是波瀾不驚,說完要說的話之後眼便繼續自顧自地喝酒吃菜。直到對麵傳來一聲粗重的歎息,以及帶著些疲憊的發問:“你,究竟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