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南昌

淩晨時分,金聲桓在睡夢中被親兵叫醒。

如果放在過去,肯定沒有人敢在他睡覺的時候去捋虎須。但自從南昌被清軍包圍之後,他就給親兵們定了個規矩,不管他睡了多久,一旦有大事發生就必須把他叫醒。要是有片刻延誤,當天晚上是誰值夜的,就砍誰的腦袋。

今天他的睡眠和平時一樣淺,剛被親兵叫了一聲就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出什麽事了?”

“啟稟大帥,王副帥來了,在門外候著。”親兵老老實實地回答。

王得仁親自過來了,那就肯定不會是小事。

金聲桓瞪起牛眼把親兵踹翻在地:“你他娘的稟報個蛋!老子不是說了嗎?他來了你直接把他帶進來就是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老子還用得著你幫忙端這架子?”

“大帥......大帥恕罪!”親兵戰戰兢兢道。

“滾!再有下次,老子直接宰了你祭旗!”

“謝......謝大帥!”親兵磕了個頭,站起來飛也似地逃離。

王得仁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喜色:“大帥,南昌......南昌有救了!”

從王得仁的臉上就就能看得出這絕對是個好消息,金聲桓的心情瞬間就好了起來,激動的語氣裏充滿期待:“怎麽回事?”

“城外有消息傳來,前些日子,湖廣鎮已經從吉安北上,在豐城以南和小江口跟何洛會兩度交手,何洛會都沒能擋住他們。估計就在這兩日,他們就能抵達南昌城郊。”王得仁努力地平緩著語氣說道。

就仿佛落水的人終於抓到了岸上伸來的援手,金聲桓起身哈哈大笑,多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我就說,我金某人的命沒那麽薄!韃子要想拿了去,還真得有副更好的牙口才行!”

王得仁同樣喜形於色:“估計譚泰跟何洛會也沒想到,龐瘋子會來得這麽快。這下可好了,南昌全城人的命都能保住了!城中糧草有限,要是龐瘋子晚來一個月,這形勢還指不定會怎麽樣!”

“虎口裏走了一圈,終於還是全身而退!”

“他媽的譚泰跟何洛會兩個雜種,王八操的韃子朝廷,我等今日保全了有用之身,來日一旦有機會定要好好地跟他們再幹上一場!反正這條命都是撿回來的,早他媽夠本了,再下去無論如何都是穩賺不賠。”

兩人笑著發表各自的觀點,盡情地釋放著多日來積壓在胸中的陰雲,享受著劫後餘生的喜悅。要不是此時身邊無酒,又正值城池被圍的特殊時期,唯有一醉方休才能表達他們此刻的心情。

最初的興奮過後,金聲桓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在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後,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褪去。

王得仁注意到了金聲桓的表情變化,問道:“怎麽了,大帥?”

“我們是不是高興得有些早了?”金聲桓坐回了座椅上,垂下了目光思索著。

“大帥為何這樣說?援軍不是馬上到了嗎?那湖廣鎮,我們以前也跟他們交過手,他們的戰力......”

“如果我們僅僅是為了保住腦袋,那現在高興也確實不算早。”金聲桓抬頭打斷了王得仁的話,“可我們下了這麽大決心起兵反清歸明,就是為了保住腦袋嗎?當初,章於天、董學成那些王八蛋雖然欺人過甚,卻也遠沒到足以威脅我們性命的地步。韃子朝廷雖然不厚道,卻也不會輕易拿安分守己的地方鎮將開刀。我們就算不起兵,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頂多就是過得稍微憋屈點。要是看開點,換個沒心沒肺的活法,也斷不會少了後半生的富貴。可如今呢?命是保住了,但跟起兵之前相比,我們又能撈到什麽?”

“至少......至少......”王得仁有些不甘心,卻又發現自己的確找不到什麽可以用來反駁金聲桓的。

“至少?至少什麽?你不要告訴我,至少我們已經把自個封為豫國公和建昌候,還封了一大堆尚書、大學士、總督、巡撫和總兵。嗬嗬,你覺得等龐瘋子來了,會恭恭敬敬地稱我們為豫國公和建昌候嗎?咱們封出去的那一大堆督撫和總兵,隆武朝廷會照著單子給他們發印嗎?我們雖保住了命,卻跟起兵前的處境並沒有什麽不同啊。起兵前是受韃子朝廷的拿捏,以後嘛,拿捏我們的人恐怕就要換成龐瘋子了。奮起抗爭,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時也,運也,命也!”金聲桓苦笑著歎了口氣。

“那龐瘋子又不是天王老子!我們就是不受他的拿捏,他又能如何?”金聲桓話中的道理,王得仁自然也不難懂,但他一時還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心理落差。

“他用不著如何,到了南昌外圍之後隻需要按兵不動,靜靜地等著城中糧草耗盡,直到我們答應他的條件為止。你也別想著什麽一時權宜之計,先答應下來等以後再尋機反悔。看看我們剩下的老本,到時候還有跟他玩心眼的本錢嗎?”

“他敢!我等起兵反清歸明,天下震動,人心所向,他這麽做就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嗎?”

“他還真沒什麽不敢。這次隻要南昌的人沒死絕,解救南昌的大功就得落在他頭上。至於我們,哪怕在韃子撤圍之前戰死在守城戰中,隻要他上奏隆武朝廷給他們追封個爵位,再撫恤一下我們的家人,天下的人就隻會說他的仁義,而不會說他的不是。”

王得仁頹然地坐了下來,聽了金聲桓的一番分析,殘酷的現實讓他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當初因不甘現狀而奮起抗爭,把腦袋係在褲腰上拚了一把,卻沒想到最終還是跳不出原來那個圈。

“行了,大名鼎鼎的王雜毛怎麽遇上這麽點事就變得像個娘們?”金聲桓倒是先從失落中走了出來,“大老爺們做事,做了也就做了,沒什麽好後悔的。至少我們拚了一把,掂清了自己的斤兩,這也未必是壞事。至於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這會兒反正也睡不著了,我們一起去城上看看。”

王得仁依舊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跟在金聲桓身後出了屋。

為了便於指揮作戰,金聲桓這些天一直住在城東北永和門附近的民房裏,此時出了大門,順著一條大街很快便來到了永和門城頭。

見主帥到來,在城頭值守的金部官兵紛紛打起精神行禮。金聲桓和王得仁查看了城上的防禦情況,之後順著城牆一路走到了城南的進賢門。

站在城頭向南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清軍的營寨影影綽綽,一切和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同。

金聲桓麵無表情地看著遠處,陷入了沉思。

南昌城以南一百餘裏,湖廣鎮在此紮下連綿營寨。

天還沒有大亮,龐嶽就已經起來了,處理完了幾道公文之後,來到了中軍部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散步。

此時天將明未明,東方地平線上空,一顆啟明星十分醒目。最近這一年來,龐嶽逐漸地養成了在這個時刻出來散步的習慣。因為這一時刻的天地之間十分清淨,而人又不會像深夜那樣疲倦,最適合思考問題。

龐嶽一邊觀察著四周的風景,一邊想著事情,最近發生的和即將要麵臨的。

從吉安北上之後,湖廣鎮在豐城以南和小江口與南下的清軍兩度交戰,都成功地打退了清軍的阻截,兩戰兩勝。不管清軍是決意阻截還是以試探為主,對湖廣鎮來說,這兩場小勝的正麵意義都不可忽視。

兩場戰鬥,將士們都表現出了頑強的作戰意誌和高效的執行力。飛虎營訓練已久的牆式衝鋒戰術也受到了奇效。兩場戰鬥最膠著的時候,飛虎營都以牆式衝鋒擊潰了戰場側翼徘徊的清軍騎兵,進而打開了局麵。要不是經驗豐富的何洛會留足了後手,恐怕連全身而退的機會都沒有。

通過這兩場戰鬥,將士們收獲了更大的自信,在氣勢上又把清軍打壓下去一截。龐嶽也從中大致摸清了敵人的虛實,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大軍抵達南昌外圍之後的事情。

正當龐嶽想得入神的時候,張雲禮也上來了:“嗬嗬,大帥的這個習慣可真不錯。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連中軍部都沒去就直接奔這兒來了,果然沒有撲個空。”

“子彬這麽說我倒有些慚愧了,我能有這點閑工夫,不都是靠你幫我分擔了一大半的挑子嗎?”龐嶽笑道,“可是南昌方向有新的消息傳回來了?”

“沒錯,今天淩晨剛剛由斥候送回來的。”張雲禮將裝在牛皮囊裏的一份圖紙交給了龐嶽。

龐嶽將圖紙打開,湊到眼前看了起來。

圖紙是由前去南昌外圍偵察的斥候所繪製,標明了清軍在南昌城外的部分部署,壕溝、寨牆等標了個大概。由於清軍防備得嚴,所以隻打探到了一部分。但窺一斑而知全豹,從這一部分也不難推斷出清軍圍城的嚴密程度。

“和我們之前預想的差不多,城裏的很難打出來,城外的也很難打進去。譚泰跟何洛會果然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龐嶽看完了,把圖紙遞還給張雲禮,“不過,他有他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橋梯,到時候按照既定計劃執行就是了。”

“那到時候去城中聯絡金聲桓也按照之前定好的那麽辦嗎?”張雲禮又問。

“就那樣辦吧,比起韃子,我們這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龐嶽伸了個懶腰。再次轉望東邊時,啟明星已經若隱若現,最後一抹黑暗正在被光明一點點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