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豐城(二)

通過前方騎兵的縫隙,賽尚濱也在默默地觀察著戰場。

對麵的這支明軍和當年的張春部一樣,都是以裝備了銃炮的步兵方陣迎敵,但無論是氣勢還是作戰效率都不可同日而語。

他依稀記得,當年張春部大陣內的銃炮隻打了幾輪便開始變得混亂,陣線隨之被掠陣的後金遊騎攪得風聲鶴戾。但如今這湖廣鎮的步兵方陣卻是始終在整齊有序地施放著銃炮,將清軍騎兵陷行亂陣的意圖一次次擊得粉碎,那種森嚴、沉穩的氣勢幾乎足以令人窒息。

敵人表現出來的強悍讓賽尚濱一陣心慌,去年那次痛苦的回憶更是如同潰堤的洪水一樣迸發出來。此時的他,在極力保持鎮靜的同時,隻有默默地向薩滿祈禱勢運的逆轉。

前方的戰鬥持續了一刻多鍾,雙方互有傷亡,一時沒有分出高低。

清軍中軍織金龍纛位置旗號揮動,左右翼各部回應後陸續傳遞旗號,漫長厚重的步兵陣線開始向前推進。

處在最前的是推著盾車的輔兵和民夫,在軍官的組織下大聲地喊著號子推動盾車向前移動。尚未出動的其餘騎兵讓開通道,數百輛盾車排著齊整的橫線洶湧而出,轟隆隆的車軲轆聲混在一起,如同平地滾過的驚雷。

盾車的後麵是一排排八旗和綠營的弓手,身上的箭壺鼓鼓囊囊。如今的綠營當中雖然也裝備了不少鳥銃,但是在單兵遠程武器的選擇上,何洛會還是更信任弓箭。因為在有足夠熟手操作的情況下,這種古老的兵器還是有著一些鳥銃所不具備的優點。

弓手隊列間隙中還有少虎蹲炮手。這種一人就能抱起的小炮在抵近射擊時威力不容小覷,由原大明北方邊軍出身的炮手操縱,作為弓手的補充。

賽尚濱所在的漢軍牛錄稍微居後,接近壓陣的位置。盡管心中有些慌,他依然在認真地在盡著自己的職責,不時喝令部屬,保持陣線的齊整。

前方的戰鬥仍在持續,來自湖廣鎮方陣的銃炮聲似乎弱了一些,卻依舊有條不紊,並沒有出現慌亂的跡象。

沒多久,遠處小山包傳來的一連串巨響震天動地。接二連三的炮彈落入推進中的清軍步兵陣線,砸得盾車四分五裂或人群血肉橫飛。

炮聲的間隙,一陣陣密集的尖嘯劃破長空,刺得賽尚濱耳朵都有些生疼,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隻見無數道耀眼的紅光從剛才那小山包附近飛出,緊接著天空都為一暗。

由湖廣鎮火箭車發射的箭支雨點般飛向清軍陣線,一部分被盾車和盾牌擋住,但有更多的落入了人群引來一片慘叫。

綠營炮手占據的山頭也開始發炮還擊,隻不過聲勢和殺傷力都比湖廣鎮的弱了不少。

前進的隊列中,八旗和綠營軍官們虎吼連連,大聲地喝令維持秩序,少數過於驚慌失措的倒黴鬼被當場砍了腦袋。隨著陣線的不斷推進,兩軍的距離逐漸縮短,來自湖廣鎮烈火營的壓製火力漸漸地弱了下來。趁著這個空當,陣線上的缺口逐漸被補上,恢複了齊整,慌亂也得到了遏製。

前方掠陣的清騎讓開正麵,轉往兩側襲擾,排成一線的盾車來到湖廣鎮陣線前七十步遠。

號角聲刹那間響徹雲霄,盾車後三千多弓手一齊鬆開弓弦。

遮天蔽日的箭雨拖著尖利的哨音落入前方的湖廣鎮方陣內,第一波還沒落地,第二波又衝上了半空。射藝嫻熟的清軍弓手在盾車的保護下瞬息之間便完成了四輪拋射,從對麵方陣內傳出的慘叫清晰可聞。

第五波箭雨還沒來得及升空的時候,來自湖廣鎮方陣的還擊終於到來。各司、千總隊直屬的三磅炮、六磅炮和大佛朗機等相繼開火,寬闊的陣線上,此起彼伏的巨響震耳欲聾。

清軍的盾車陣刹那間被打出多個缺口,後麵的弓手猝不及防,如被秋風掃落葉般打倒一片。

短暫的混亂之後,清軍陣內的號角再度響起。披堅執銳的重甲兵從盾車後潮水般地湧出,排著嚴整的陣列衝向對麵的湖廣鎮方陣。

當陳富貴來到停著的盾車陣附近的時候,衝在最前的己方重甲兵即將和明軍步兵短兵相接。他所在的這個牛錄因為參加了之前的一係列前哨戰,所以今日被安排到了壓陣的隊伍裏,負責監督前方的綠營兵作戰,不到萬不得已不用親自衝陣。他神情緊張地觀察著戰場,激烈的戰況看得他口幹舌燥。

前方的呐喊聲山呼海嘯,身披重甲的清軍甲兵在各級軍官認旗的指引下對明軍發起衝鋒。陣線上的各個方陣內,明軍的呐喊聲同樣震天動地,森林般的長槍在繚繞的白煙裏寒光閃閃。

前方傳來的湖廣南部口音讓陳富貴不禁愣了愣,一股異樣的情緒在他心底浮起。這種口音和他家鄉的口音比較接近,離家十幾年了,家鄉的元素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近在眼前卻又好似隔了一道天塹。

一連串劇烈的爆鳴聲將陳富貴從飄忽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他抬眼一看,隻見衝鋒的重甲兵裹在白煙裏倒下一大片,但更多的還是和明軍步兵碰在了一起,漫長的戰線上血光翻滾,喊殺聲驚天動地。

戰況越發的激烈,對麵明軍表現出來的強勢和堅韌讓陳富貴也越發地心慌。他雖然隻是一個普通的旗丁,可也見識過不少真陣仗。看眼前這架勢,他心裏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這仗恐怕是贏不了了,鬧不好要輸也說不定。

在陳富貴旁邊,他的老主子賽尚濱注視著戰場,神情也是緊張無比。有過親身領兵作戰經驗的他對戰場上的事看得更為透徹。與陳富貴的忐忑擔憂不同,賽尚濱已經差不多能肯定,這一仗是絕對贏不了了。同時也在心裏暗自慶幸,自己這次沒有上去衝陣該是得到了上天多大的眷顧。

突然,戰場的右側猶如滾過一道道悶雷,地皮都在隨之顫抖,潮水般的歡呼聲席卷而來。賽尚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因為他知道這歡呼聲絕對不是來自於自己一方。

“主子……”旁邊的陳富貴同樣麵無人色,顫抖著指著歡呼聲傳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