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吉安城外。

和其餘各營一樣,鋼鋒營的營寨裏也是早早地就升起了炊煙。士卒們一邊等待開飯,一邊整理著武器盔甲,做著戰前的一係列準備。

從前天開始,湖廣鎮便改變了圍點打援的意圖,轉而全麵攻城。兩天下來,受到烈火營終點照顧的西城牆已經是千瘡百孔,遙遙欲墜。各營也都參與了一輪攻城,作為湖廣鎮內的老牌主力營,鋼鋒營的表現尤為搶眼,要不是天黑收兵的緣故,破城的首功說不定早已到手。

雖然城還未破,但看那情形也差不多了,或許今日就能有突破性進展。全營將士對此充滿了信心,也自信一定能把破城首功給搶到。

第一千總隊第一司第二局的集合區域內,戰兵丁烈虎也和其他戰友一樣在整理盔甲、檢查武器,臉上卻依舊是毫無表情,冷漠如常。

這是一個仍然帶著些許稚氣的年輕人,但沉默寡言的性格和一貫冷漠的眼神卻又與年齡極不相稱,貫穿右半邊臉的一道疤痕更是為他增添了幾分戾氣,就差直接寫上“生人勿近”幾個大字。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人緣很一般,下了戰場基本上沒人與他來往。

然而每個特別的人都會有一些刻骨銘心的往事,丁烈虎也不例外。他原本不叫這個名字,叫做丁小滿,是長沙府城北邊的丁家村人。去年初,清軍鐵蹄洶洶而至,他所在的村子毀於一旦,全家人隻幸存下他一個,幸虧路過的湖廣鎮哨騎救下了他,當時他不到十六歲。之後,無家可歸的他便死纏著收留他的軍官正式投了軍。

雖然活了下來,但刻骨的仇恨已占據了他內心的全部。正是在仇恨的驅使下,終日發狂狠練的他剛過十六歲不久便通過了戰兵的考核,成為了全營乃至全鎮年紀最小的戰兵。

投軍之後,教導營的教官先是給他改名叫丁小虎,後來一看又覺得不對,就這瘋勁,豈止是小虎,簡直是頭烈虎,丁烈虎的名字便由此而來。

前兩天攻城,是他第一次參加實戰,一打就打發了性、殺紅了眼,要不是身邊的戰友掩護著,說不定當時就把命留在了城頭。

過了一會兒,值日的督導兵吹響了哨子,開飯了。

就算是在己方營寨內,開飯就餐也是嚴格按編製劃分區域進行的,要保證一旦有突**況能迅速集結起來。隻不過出征在外沒那麽多講究,大家都是席地而坐。

丁烈虎像往常一樣,從火頭軍那裏領了飯正準備找個最僻靜的角落去吃,什長陳瞎子便叫住了他,並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空地。

陳瞎子是當初在廬州就跟著龐嶽的老兵,打了不少硬仗,在吉安保衛戰中被射瞎了一隻眼睛。按理說這麽老的資格絕對不應該還呆在什長的位置上,但他的火爆脾氣和他的身手一樣驚人,急眼了連頂頭上司都敢打,所以每次提拔之後要不了多久就會“官複原職”,幾年裏一直在什長和旗總之間上上下下。

丁烈虎雖然瘋勁上來了誰也擋不住,但在陳瞎子麵前多少還是有些發怵,隻能端著碗走過去挨著陳瞎子坐下。

“該罵的我都罵完了,現在我好好地說,你也給我好好地聽著。”陳瞎子默默地吃了會兒飯才開口道,“不管你心裏是咋想的,以後上了戰場要還是昨天那個打法,我敢拿剩下的這隻眼睛打賭,你小子把命丟了最多也就是兩三場仗的事。”

丁烈虎吃飯的動作頓了一下,但隨後又頭也不抬地吃了起來。

昨日鋼鋒營第一千總隊登上城頭與清軍展開肉搏的時候,他確實殺紅了眼,哪裏人多就往哪裏猛衝,已經全然不顧號令。事後被陳瞎子狠狠地打了幾耳光。

“打仗不是置氣,你想報仇可以,但要是把命都丟了,你還拿什麽報仇?”陳瞎子道,“話我就說到這兒,你小子聽不聽得進去我也不管了,可今天你要是還犯渾,事後可別怪我手上沒輕沒重。”

丁烈虎沉默不語、一直埋頭吃飯,等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陳瞎子已經走了。

看著遠處的吉安城輪廓,他的眼中跳動著怒火,閃爍著淚光。

…………

吉安城中,劉武元等人已近乎絕望。本來他對固守待援還頗有信心,但這兩天湖廣鎮傾盡全力的攻城卻將他的信心擊得支離破碎。

論兵力,明軍是他的好幾倍;論武器裝備,明軍占據壓倒性優勢;論技戰術,明軍也強於他。強敵壓境,援兵未至,結局已越發地明了。

更叫他氣餒的是,之前派人去往譚泰軍中求援,得到的答複卻是令他顧全大局、繼續堅守,除此之外半點支援都沒有。雖說他也知道這是譚泰看穿了龐嶽圍點打援的詭計、不肯上當,但這種現實而冰冷的答複仍叫他一陣心寒。這時的他,不禁又想起了當年在遼東得罪某位滿洲主子後被痛罵:你這下賤的尼堪,抬了旗也是奴才!

在城頭巡視的時候,他和胡有升碰了個麵。胡有升也是一臉的愁容:“劉大人,西城牆怕是撐不了多久了,龐賊的火炮犀利,又是集中起來對著一處猛轟,就算是京師的城牆也總有被轟塌的時候,更別說這吉安城。要不是趁著夜裏加固了一些,恐怕現在已經好幾個窟窿了。”

胡有升說的全是實情,現在哪怕是毫不知兵的人去西城牆看上一眼,也知道情況不容樂觀。而一旦城牆被轟塌,以明軍的優勢兵力,結果也就毫無懸念了。

“劉大人,要是一旦城破……”

“要真到了那一步,就按之前商量的那樣突圍吧。”劉武元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希望我們都能活著突圍出去,也希望大將軍不會以失城之罪砍了你我的腦袋!”

…………

和前兩天一樣,天剛放亮不久,城外的明軍便如潮水般洶洶而至。

猛烈的多輪炮擊之後,攻城戰全麵拉開序幕。

這次龐嶽派出了嶽州營和永定營打頭陣。這兩個營雖是新附營,但在淘汰了兵痞老弱又經過了係統的訓練之後,戰鬥力較之過去已不可同日而語,之前的攻城戰也一度登上了城頭。

湖廣鎮攻勢如潮,已毫無退路的城內清軍倒也並沒有立即崩潰,反而有如困獸猶鬥,爆發出了幾份血性。

等到嶽州營和永定營的第一波兵力登上城頭,交戰反而比前幾次更為激烈。

龐嶽遠遠地看在眼裏,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他知道這是清軍憋著的最後一股勁了,隻要這股勁一去,也就如同大水衝沙,再沒什麽懸念。

城內,劉武元、胡有升、楊遇明、焦熊等各將都親臨陣前,指揮士卒拚死抵抗。對他們來說,這種情況下已經退無可退。就算要突圍也得打退了明軍的攻勢再行。

靠著這絕境中迸發出來的狠勁,清軍在上午又一次奇跡般地守住了城池。

“不必氣餒,城破就在近前!”麵對前來請罪的王光泰和鄭四維,龐嶽寬容地一笑而過。

本來,下午按原定計劃仍然是由嶽州營和永定營打頭陣,但龐嶽在仔細地觀察了上午的交戰情況以及城牆的受損情況後果斷對原計劃作出了調整,將攻城的主力改為鋼鋒、破軍、虎賁三營。

因為照這個架勢,城破極有可能就在下午。一旦城破,隨後而來的就是巷戰。巷戰對紀律和技戰術的要求更高,派上三個老牌主力營更加穩妥。

而在城內,劉武元對自身的處境也已是心知肚明,不願再這麽等死,開始為自己尋後路。中午休戰的時候,他召集各主要將領前來開了軍議,最後決定,如果下午能再度打退明軍的進攻,明日拂曉便借著夜色掩護突圍,如果下午守不住,也伺機突圍。突圍的預案他之前便有製定,這會兒也再沒什麽可隱瞞的,把任務提前分配了下去。

下午,湖廣鎮的攻勢來得比之前幾次都要快。中間隻隔了半個多時辰,劉武元幾乎是剛結束軍議,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湖廣鎮的大炮便發出了怒吼。

平時,劉武元都是在西麵的永春門城樓上指揮作戰。而明軍炮擊和攻城的重點也正是永春門外的翁城以及城門北麵的一段城牆。明軍的炮彈打來,地動山搖、磚石橫飛,他全看得一清二楚,不禁開始擔心起先前一直被明軍重點照顧的那段城牆。

那段城牆經過明軍大炮持續兩天的轟擊早已搖搖欲墜,這會兒更是叫人看得驚心。雖說中午經過一番搶修,城牆後也布置了防線,但劉武元仍覺得七上八下,當即喚過親兵:“去告訴焦參將,叫他……”

“轟隆隆……”話剛落音,便是一陣串沉悶的巨響。

劉武元一個哆嗦,朝聲音來源處看去。隻見被明軍重點照顧了兩天的那段西城牆已完全籠罩在漫天的煙塵裏。城牆後,己方士卒的驚呼亂叫匯成了一片海洋。

城外,明軍的歡呼聲直上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