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石參將笑談身外事,刑總監勇闖鬼門關

事情果然不出龐嶽所料,第二天一大早,石有亮便登門拜訪來了。

“大帥,恭喜,恭喜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片刻之後,石有亮大步流星地跨過了會客廳的門檻,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小的繈褓。

“周明你是記錯日子了吧?今日可還沒到大年初一,你倒先給我拜起年來了!”龐嶽打趣著道。

“沒記錯,明日才是大年初一。”石有亮哈哈笑道,“不過,我今日是特意來恭喜大帥有後的,您可能不知道,將士們在得知這一喜訊之後別提有多高興了!”

龐嶽有後,也就意味著龐氏家族有了傳承,湖廣鎮三軍將士有了穩定的效忠對象。對石有亮等傳統武人而言,這更是一種精神寄托,一種信仰所在。

“你這心意倒是不錯,隻不過賀詞著實不怎麽樣。也就是在我這,換了別的地方,主人家非把你趕出去不可。”龐嶽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去,看著石有亮手上的繈褓,“這是?”

石有亮頗有些自豪地將繈褓往上托了托:“我兒子!”

繈褓裏,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甚是可愛。

“哦?那應當是我先恭喜你啊!來來來,讓我抱抱大侄子。”龐嶽一邊笑著一邊接過了孩子,“多大了?”

“說來也巧,就是咱們北征出發幾天後出生的。”石有亮的言語中盡是喜悅之情,看著孩子的目光也溫和慈祥無比,讓人全然無法將之與戰場上的那尊殺神聯係到一起。不過這也不難理解,石有亮早年出身綠林、漂泊無定,後來好不容易得以安頓,直到三十好幾奔四十了才有了這麽個兒子,舐犢之情自然在情理之中。

小家夥倒是不怕生,到了龐嶽懷裏,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毫無畏懼地與麵前這個陌生人對視著。而後被龐嶽的鬼臉一逗,竟咯咯地笑了起來,小胳膊小腿亂蹬。

龐嶽也不禁哈哈大笑,在小家夥粉嫩的臉蛋上輕輕地捏了兩把,還給了石有亮:“這小子長得還真是跟你老石一個德性,有名字了嗎?”

“名字我倒是想了一個,就用了咱們飛虎營的營號,叫石飛虎,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適,今天正好來聽聽大帥的。”

“石飛虎?”剛止笑的龐嶽頓時又忍俊不禁,“威風倒是威風,隻不過卻容易令人聯想到某個山大王,難道你想讓大侄子將來幹這一行不成?”

石有亮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說怎麽老覺得有些不對勁,聽大人這麽一說,總算發現毛病出在哪兒了。哈哈,的確,當年我落草之時,那些個大掌櫃的就愛用這種混名,不是這龍就是那虎的。不行,確實不行。不過我粗人一個,再想也想不出什麽好的來,幹脆大帥給取一個吧!”

龐嶽也不推辭,想了想,開口道:“就叫石雲如何?石雲,字鵬飛。”

石有亮顯然很是滿意:“好好好,這名字好啊,一聽就像個總兵參將!喂,雲兒,還不快謝謝龐叔?”

聽著這官迷的口氣,龐嶽笑了笑,之後卻說起了另一事:“周明你今日來得正好,有幾件事之前一直想與你還有亮功、承業他們好好談談,正好你今天來了,我也就不必另外選日子了。”

“不知道大帥說的是哪些事?”

“將士們浴血奮戰打下荊州,我卻把它讓給忠貞營。王光泰、鄭四維新近歸附之人,我卻主動上書朝廷為之請官。不知你對此是如何看待?”見石有亮迫不及待地要表態,龐嶽又道,“我知道,在之前的軍議上你們都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可那畢竟是莊重場合,如今在這私下裏,我想聽聽你最真實的想法。你也不用胡思亂想,我並無他意,就是有時候總覺得對你們有所虧欠。你,還有子彬、亮功他們,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人,受過的累不少,立下的功甚多,可如今卻隻能屈居副將、參將。按理說,憑你們的戰功、能力,早就到了該外放總兵之時,此次荊州大捷便是一次絕佳的機會,而我卻未能為你們爭取,反而把機會留給了王、鄭二人,不知你們可有何想法?有也無妨,盡管說出來,無論如何,咱們這幫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之間不應當有隔閡。”

“大帥這是說的哪裏話?”石有亮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瞪起了牛眼,“若無大帥,哪有今日的湖廣鎮?我和盧黑子他們又不是三歲小孩,豈會這般不知事理?出讓荊州,也是事出有因,大帥之前也已解釋過,道理我們都明白。至於升官不升官的,我們也不會那麽小心眼。”

說話間,剛被龐嶽賜名石雲的石小子又開始在老爹的懷裏亂蹬,石有亮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道:“想當年,我家裏很窮,可每當有客人上門,爹娘卻總會把最好的吃食留給他們。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不能理解他們為何那麽做,後來才慢慢地明白了,禮數總歸是要留給外人的,自己家裏人受點委屈就受點委屈,一家人有什麽好埋怨的?而如今又何嚐不是如此,既然大帥把我們當成老兄弟,我們又豈會去和兩個外人爭那點小利?”

石有亮的話樸實直率,也讓龐嶽頗為感動。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他深知自己之所以能率領湖廣鎮走到今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石有亮這幫老部下的鼎力支持,這也是自己在這亂世之中最為有力的倚仗。

“周明能如此想,那我就放心了。”龐嶽微微頜首,“不過,給外人讓利也不會一直讓下去,作為湖廣鎮的當家人,我是不會總讓家裏人吃虧的。等熬過了這一兩年就好了。”

石有亮笑道:“其實這話大帥您不說我們也都知道,我們跟著您也不是一兩天了,您什麽時候虧待過弟兄們?”

龐嶽笑而不語。

石有亮離開後不到半個時辰,盧啟武和賀震霆又先後上門。趕巧的是,這兩人也是喜得貴子、千金。盧啟武的是個兒子,賀震霆的則是個女兒,出生的日子與石家小子前後隻隔了幾天而已。

與石有亮一樣,這兩人也是抱著孩子前來。盧啟武更是一進門就嚷嚷:“大帥,聽說你給石大個子家的小子取了個好名字,可別把我兒子給落下了!”

賀震霆也在一邊興高采烈地附和道:“對,還有我家閨女!老劉也抱著孩子在路上!”

龐嶽聽到這話,大冬天的差點沒冒出冷汗,自己什麽時候又多了給娃娃取名字這項職責?

…………

隆武三年即將落下帷幕,對湖廣鎮全體將士而言,這個新年的確值得慶賀。荊州大捷、主帥龐嶽有後、多位主將得子,一樁樁喜事湊到了一塊兒,喜慶的氣氛不言而喻。

大年三十,全軍休沐,每個士卒都分到了若幹酒肉與賀歲銀。軍營裏張燈結彩,神經徹底放鬆下來的士卒們洋溢著笑臉,忙著貼對聯、打糍粑,盡情地享受著大戰之後的安寧祥和。

晚上,城內煙花綻放,把整個夜空渲染得五彩繽紛。無論是在軍營裏還是尋常百姓家中,溫暖的喧鬧聲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都司衙門的後院裏,龐嶽作東,湖廣鎮遊擊以上軍官齊聚一堂,談笑豪飲。

“祝大明蒸蒸日上,韃虜日薄西山!願眾位兄弟同心協力,隆武四年再創佳績!”

“祝大帥洪福齊天,前程似錦!”

……

軍營中,全體官兵也各自以局為單位進行聚餐。為了慶祝新年,不僅全鎮的火頭軍齊上陣,龐嶽還特意花高價請來了城中的一批大廚。不少前所未見的菜肴都擺上了餐桌,讓士卒們大開眼界,食指大動。

陷陣營乙隊甲司甲局的營房小院裏,同樣是熱鬧非凡。

張三同坐在弟兄們當中,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夜空中不斷綻放的煙花,感慨萬千。不知是菩薩保佑還是祖宗顯靈,荊州之戰,他最終還是安然無恙。不僅如此,還收獲了兩顆敵軍首級,得到了幾十兩銀子的賞錢。算上之前的戰績,隻要再收獲兩顆人頭就可以換一枚銀質的三等勇士勳章了。等把這幾十兩銀子捎回去,家裏不僅能將房子翻新還能買上兩頭牛,爹和兄弟們也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身處這亂世,尋常人命猶如草芥。而在湖廣鎮,士卒們雖然也隨時會麵臨危險,但總歸有著對生活的無限希望。能夠用自己的努力為家人謀上一份平安富足,能夠不時地坐在弟兄們當中舉杯痛飲,在這個不幸的年月已屬萬幸。也令張三同以及千千萬萬的湖廣鎮士卒格外地珍惜。

這一切,都多虧了有大帥!張三同已不知是第幾次發出如是感歎。

“三傻子,想什麽呢?”張三同正想的出神,冷不丁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胡大鵬。

“新的一年有什麽打算?”胡大鵬端著酒碗笑嗬嗬地問。

“好好活著,多砍幾個韃子腦袋,多給家裏掙點銀子。”張三同不假思索道,“大鵬哥你呢?”

“哈哈,你小子就知道銀子,該不會掉錢眼裏了吧?我?我倒是不太在乎銀子,隻是不希望下次過年的時候自己還是個伍長。”

正說著,本局的百總和督導官端著酒碗挨個桌子敬酒,已經走到這邊來了。

胡大鵬搶先一步大聲道:“祝百總大人、督導官大人身體健康,步步高升!”

…………

隆武四年在一片喜慶中到來。

大年初一,聖旨送達辰州。隆武帝準了龐嶽之前的幾條建議,同意將荊州暫且交由忠貞營駐守;改編王光泰、鄭四維二部,新設嶽州、永定二鎮,王光泰為嶽州總兵,鄭四維為永定總兵;賜予龐嶽尚方寶劍,準以定武侯、右都督府都督同知的名義節製嶽州、永定二鎮兵馬,戰時總領辰州、嶽州等湘北各地防務;封王光泰為襄陽伯,鄭四維為荊州伯;封張雲禮為琅峫伯,石有亮為南陽伯,盧啟武為保定伯,崔守成為揚州伯;其餘有功之將也均有封賞,晉勳階一級,賞銀兩錦緞若幹。

對這個結果,龐嶽還是比較滿意的,能爭取的差不多都爭取到了,隆武帝也表現了最大限度的慷慨與寬容,自己若是還不知足那就有點貪得無厭了。

至於嶽州、荊州知府和各縣知縣的人選,龐嶽也已得知一二。嶽州的知府、知縣多為去年隆武朝首次科舉的進士,其中新任知府劉越的籍貫又正好是隆武帝為唐王時的藩地,河南南陽,屬於天子的嫡係。荊州新任知府是高謙,何騰蛟的同鄉兼門生,何係的主力幹將之一。並且,據說這個高謙原本是何騰蛟向隆武帝推薦的嶽州知府人選,荊州各縣知縣也大都是何騰蛟推薦的嶽州各縣知縣人選,沒想到這次竟被全部任命到了荊州。很顯然,這對心高氣傲的何係官員而言,幾乎與發配無異。

何總督對嶽州的軍政兩路進攻均告失敗,也讓龐嶽鬆了口氣。當然,龐嶽自知與何騰蛟無怨無仇,對這個人也談不上有多大惡感,隻不過希望下次率軍應敵之時能少一些牽絆掣肘,僅此而已。

而對王光泰、鄭四維二人而言,這一結果也沒讓他們太過失望,總兵官、伯爵、有自己的直屬人馬,新降之將能有這等待遇,已經算不錯了。至於受龐嶽節製一事,龐嶽之前已與他們進行過溝通,再加之這段日子以來受到的待遇甚是憂厚,因此他們暫且也還算得上順從,接旨之後立馬趕到龐嶽麵前千恩萬謝,再一次指天表明了忠心。

同樣是受封侯爵,張雲禮、石有亮等四人則表現得甚為不安,理由是此次龐嶽都未能晉爵,他們又豈能心安理得地受封?甚至還一同找到龐嶽,希望他能上書請天子收回成命。對此,龐嶽自然是堅決駁回,不管張雲禮等人是真的惶恐還是故作謙虛。

到此為止,隆武三年遺留的幾項事務已悉數處理完畢。隆武四年,龐嶽自知依舊是任重道遠,如何能在清軍再度南侵之前進一步壯大自身實力,做好迎戰準備,乃是未來數月的重中之重。

…………

初二晚上,龐嶽抽空召見了鷹眼衛總監刑彪。

湖廣鎮兩大情報機構中,相對於已經走上正軌的情報司,作為後起之秀的鷹眼衛雖然起步晚、在規模上也要小上一些,但精悍之態也已初現。其中的成員有很多都是當年刑彪在東廠時的同僚、下屬,業務嫻熟,幹起老本行來得心應手。

不過,之前刑彪不難感覺到,龐嶽顯然更加倚重情報司,交給鷹眼衛的則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外圍事務。但刑彪對此也能理解,畢竟情報司成立在前,成員也多為跟隨龐嶽多年的舊人。他隻是希望能憑借自己的表現來一步步地取得龐嶽的信任,因此在先前的幾個月裏,無論接手的事情有多麽不起眼,他都會盡可能在最短時間內做到最好。

同時,刑彪也在默默地等待著機會。他從不是一個甘於平庸之人,也一直堅信眼界開闊的龐嶽絕不會將鷹眼衛擱置太久。這天,他得到了龐嶽要召見自己的消息。雖然這種召見時常都有,但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一種預感,這次會不一樣。

“屬下參加大帥!”

“不必多禮,坐吧。”龐嶽和往常一樣淡淡地笑道,“最近鷹眼衛表現得不錯,我都看在眼裏,老刑你可是功不可沒。”

“屬下不敢。”刑彪依舊是不苟言笑,答話也直接、簡短。

“哈哈……你這性子倒是對我的脾氣。”龐嶽道,“行了,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說正事吧。你對北直隸、山東、山西等北地諸省可否熟悉?”

“回大帥的話,屬下便是山東人,後任職東廠,也常在直隸、山西等地走動。再加之北地諸省語言、風俗相近,因此屬下也自認為算得上熟悉。”

龐嶽點了點頭:“那好,若是我派你去這些地方辦件事,你可有困難?”

刑彪愣了片刻,隨即答道:“大帥有事盡管吩咐,就算有困難屬下也會全力克服。”

“那我要是派你去這些地方常駐呢?”

聽到這似乎隨意的問話,刑彪在刹那之間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心跳。激動一閃而過,他麵色如常:“屬下鬥膽請大帥詳細示下。”

“自情報司與鷹眼衛相繼成立以來,我軍獲利甚多。但就長遠來看,我鎮目前的情報網還遠遠不夠強大,對南方諸省尚且能探知一二,到了北方就差不多成了睜眼瞎。為了在以後的戰事中能更好地料敵先機、出奇製勝,我們就得進一步將網撒開、撒到韃虜的後方甚至眼皮底下。我的打算便是將這撒網的任務交給鷹眼衛,由你老刑全權負責,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一刻,縱然是城府深沉,刑彪內心中依舊是激動萬分。可以說,他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當年在東廠的經曆以及自身的天賦早已使他習慣了那種與人暗鬥的日子,癡迷於玩弄敵人於無形的感覺,這也直接導致他在東廠撤銷後四處漂泊十幾年卻始終無法找到自己的真正歸屬。如今,一個全新的機會就擺在他眼前,而且還是獨當一麵的重任,他又怎會拒絕?

“承蒙大帥如此信任,屬下敢不效死?”

“你可要想好了,在韃虜眼皮子底下潛伏可不同尋常,個中風險不可以言語計。”龐嶽故意道。

刑彪的語氣平淡而堅定:“請大帥放心,豺狼隻能嚇倒雞鴨豬狗,在真正的獵手眼裏則根本不值一提。便是鬼門關,屬下也得闖上一闖。”

“好!你既有如此信心,又何愁大事不成?”龐嶽點頭道,“你回去之後便著手籌備,爭取早日啟程。需要什麽都可跟我說,人員、武器、經費等等,我都會盡最大努力調撥給你。”

“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