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絕不留情

湖廣鎮營地,吃過午飯又休息了小半個時辰的剛鋒、破軍營將士開始相互幫助著披上盔甲,下午他們仍將上場,不過不再作為主要防守力量,而是充當陷陣營的預備隊。

第一道防線附近,幹完了活的華山營將士也開始列隊,依次往營地中央撤。為了抓緊時間,龐嶽特意錯開了華山營和肩負戰備任務的其餘各營的作息時間。

剛才,當其餘各營的袍澤們在吃午飯和休息的時候,華山營經過一番埋頭苦幹終於把交代到自己頭上的任務完成了。清軍遺棄下來的破爛盾車已經全部被推到棉溪邊點火焚燒,堆滿了通道、填滿了大半個壕溝的清軍屍體以及土袋也全被清理了出去,完好的首級全被割下,好一點的盔甲和兵器也被搜集起來,無頭屍身則被扔到了第一道矮牆以北二十步之外的區域,並撒上了一層石灰暫且掩蓋一下屍臭。

本來,根據龐嶽為湖廣鎮製定的衛生條例,為了避免瘟疫傳播,戰場上無論是敵我方留下的屍體都應該及時處理,就地掩埋或者火化,但考慮到白天還沒有過去,清軍仍然可能發動大規模進攻,因此隻能暫時做到如此。

一陣陣整齊有力的步伐聲中,華山營的將士排著整齊的隊列小跑著回到了營地,開始吃飯和休息。

“起立!”“集合!”……華山營的官兵回到大營之後,剛鋒、破軍營軍官們的口令聲便響成了一片,披甲完畢的士兵們拿起兵器開始列隊,準備前往第一道防線作為陷陣營的後盾。經曆了上午一戰,新兵們已經變得沉穩了許多,不再像當初那樣緊張兮兮。

“下午的戰事,如果清虜還隻是出動綠營兵的話,我軍應當會取得比上午更好的戰果。”中軍指揮部的高台上,張雲禮對龐嶽說道,“陷陣營中,老兵的比重要大於剛鋒、破軍兩營,且官兵中披鐵甲者過半,清虜更難有突破的機會。”

龐嶽點了點頭,按照預定的計劃,下午擔任防禦的火銃兵和炮兵依然從剛鋒、陷陣和烈火營出,也就是上午的原班人馬,以長槍兵和刀盾兵為主的陷陣營則擔任短兵相接後的應敵任務。所以,盡管陷陣營隻有四千餘人,不如上午兩營的總數,但總的參戰兵力與上午相比並未有多少變化。且陷陣營中老兵居多,一定能給摸上來的綠營兵一個更慘痛的教訓。

此外,為了方便指揮,負責防守的部隊依然被分作兩部分。陷陣營甲、乙兩隊和破軍營火銃隊由崔守成指揮,負責防守第一道防線東半段。破軍營火銃隊本來就是從陷陣營中劃出去的,屬於崔守成的老部下,指揮起來不會有什麽難度。而陷陣營丙、丁兩隊和剛鋒營火器隊則由陷陣營營副、遊擊將軍何國遠指揮,負責防守第一道防線西半段。

剛鋒營、陷陣營集合完畢之後,兩隊火銃兵檢查完隨著攜帶的武器彈藥,在兩名千總的帶領下開始朝著第一道防線上快速奔跑而去,其餘的長槍、刀盾兵則小跑著徐徐跟進。

看著那行進間也不見絲毫混亂的隊列,再看看前方第一道防線附近如林上指的長槍和冷光森森的一片鐵甲,龐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未幾,西側山丘和中軍望杆車上的瞭望哨掛出的信號旗令眾人的神色再次為之一凜:清軍的紅夷大炮再次出動了,數目比上午更多,多達十四門。

“讓各營散開隊形,注意防炮!”龐嶽通過望遠鏡看了看遠處的那一排黑黢黢、充滿著殺氣的大炮,朝身邊的傳令兵吩咐了一句便趕緊與身邊的幾名軍官一同下了高台,一邊走還一邊在心裏直罵:不就是欺負老子的炮還不夠先進嗎?等將來老子鑄出了更好的炮來,保證將你們這幫孫子轟得連渣都不剩。

……

“轟!”“轟!”……伴隨著一陣陣震耳欲聾、撼人肺腑的巨響和大地的顫抖,一顆顆熾熱的炮彈從二裏之外直撲明軍營地而來。

此次,參與發射的清軍紅夷大炮共有十四門,包括兩門二十四磅炮、兩門十八磅炮、四門十二磅炮和六門九磅炮,聲勢和殺傷力比起上午更為浩大。並且,此次清軍的炮擊也不僅僅隻側重於第一二道防線之間,幾乎將近一半的炮彈還打到了營地中,將一頂頂帳篷砸爛甚至引起了明火,一些部署在附近的戰車也被打得木屑橫飛,部分躲之不及的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當場死亡或者痛苦哀嚎。

剛回到營地中,端起飯還沒來得及吃幾口的華山營官兵不得不放下飯碗,趴在土筐、土袋後或者淺壕中躲避炮彈。一時間,“狗韃子,爺爺操你十八輩祖宗”之類的怒罵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忙活了大半天,餓得肚子咕咕叫,剛端起飯碗便被韃子打攪,再沒有什麽事比這個更堵心的了。

與營地中一樣,第一道防線附近同樣是煙塵漫天,碎屑橫飛,炮彈落地的咚咚巨響不斷敲擊著人的心肺。一顆顆十幾二十幾斤重的高速熾熱大鐵球與大地接觸之後,發出一聲聲轟隆悶響又迅速反彈而起,朝著下一個目的地飛去,或落在土袋、土筐上激起漫天飛揚的泥土,或者幹脆再次與堅硬的地麵接觸,二次甚至多次反彈之後落到了正在躲避的明軍官兵頭上,帶出一陣陣血霧和淒厲的慘叫。

好在,由於有了上午防炮的經驗,湖廣鎮的官兵們準備很是充分,挖掘了更多的防炮淺壕,堆放了更多的土筐土袋,因此遭受的人員損失還不是很大。

清軍連綿炮擊的同時,一麵麵綠旗也自大陣中滾滾而出,分別朝著棉溪的上下遊湧去。此番,多鐸依舊讓綠營兵打頭陣。隻是,攻堅的主力變成了漢陽總兵馮騰元部和池州總兵於永綬部,上午遭受了重大損失的張應祥和王光恩部則位於其後,以為策應與後盾,萬餘人馬借著炮火的掩護快速推進,準備趁著明軍挨打的工夫渡過棉溪,直接衝到其防線上與之短兵相接。並且,有了上午的教訓之後,綠營兵們再也不敢直接從明軍防線正麵搶渡了,這倒使得第一道防線上明軍火炮的殺傷效果減弱了不少。

炮聲隆隆,綠旗洶湧,位於西側山丘上的瞭望哨也不斷將綠營兵的推進距離和所處位置通知給山下正在躲避炮彈的官兵們。

……

不知過了多久,清軍的炮擊終於停止。緊接著,一麵麵綠旗和黑壓壓的人頭便從兩側山腳冒出,匯成了一股洶湧澎湃的浪潮朝著胸牆之後的明軍席卷而來。

“中型弗朗機,預備——”胸牆的缺口位置,炮兵軍官們重重地劃下了手中的令旗,同時一聲爆喝:“開炮!”

炮擊和被炮擊的雙方立刻交換了位置,由於已經發射了較長時間,再加之己方的步兵已經朝著明軍防線湧去,清軍的炮兵為防止誤傷自己人和火炮炸膛不得不停止了炮擊。但準備已經的明軍炮兵卻沒有這個顧忌,雖然剛才有幾門火炮出奇地被清軍的炮彈打了個正著以致毀壞,但大部分還是完好,眼下麵對著洶洶而至的綠營兵,當然得發揮一點作用。

“轟!”“轟!”……火光閃現,巨響驟起,暴風驟雨的霰彈幾乎將缺口正前的一段距離打成了血淋淋的無人地帶,破碎的綠旗、各種殘肢碎塊一齊飛向天空。

清軍的衝勢隻是略微一頓,便又繼續向前。

隨後,弗朗機銅炮和虎蹲炮也開了火,清軍陣列前排的多輛盾車頃刻間變成了一錢不值的破爛,其後的清兵也被打得血肉橫飛。

火炮發射完畢之後,清兵已經衝進了燧發槍的射程之內。

“火銃兵,第一排全體都有!”胸牆後,火銃隊的軍官扯開喉嚨大喊,“舉槍!”

“預備!——放!”

密集的炒豆般響聲中,那些失去盾車保護的清兵身上綻開無數朵血花,身體先是一頓,隨後便無力地倒了下去。而那些有盾車作為保護的清兵則繼續躲在巨大的防護板下朝著明軍的矮牆和胸牆推進,燧發槍發出的密集鉛彈打在裹了幾層牛皮或棉被的防護板上,發出“梆梆”的悶響,卻大都不能穿透。隻有那些威力巨大的抬槍發射出的大口徑鉛彈才得以不時擊穿防護板,帶出其後的不時慘叫。

……

擔任主攻的池州綠營和漢陽綠營在明軍的銃炮轟擊下傷亡不小,但還是踏著一條血路衝到了明軍防線上的第一道矮牆前。之後,又如同上午主攻的河南綠營和襄陽綠營一樣,輔兵借著盾車的掩護將土袋拋過矮牆填補壕溝,部分精銳死士則直接通過缺口前的通道朝著胸牆後的明軍撲去。

又經過了一陣血與火的洗禮之後,越來越多的清兵銳士終於衝到了胸牆的缺口處,開始與明軍展開近身搏殺。其餘的地段,清軍輔兵們也冒著送命的危險,在壕溝上填出一條條新的通道,然後由戰兵們踏著這些通道源源不斷地朝著明軍據守的胸牆衝去。兩軍的短兵相接全麵展開。

胸牆之後,火銃手已經全部退後,陷陣營的一排排長槍、刀盾兵紛紛上前。最前的幾排官兵都是身著鐵甲,手中的長槍紛紛前指,形成了一片寒光閃閃、令人望而生畏的鋼鐵叢林。

“殺!”漫長的戰線上,湖廣鎮官兵們的呐喊聲此起彼伏,一道道迅猛的寒光直逼清兵而去。一時間,濺出的血雨和各種斷肢碎肉四下橫飛,配合著彌漫的血腥味,將整個戰場氣氛渲染得血腥無比。

與上午進攻的河南綠營和漢陽綠營兵相比,擔任主攻的池州綠營和漢陽綠營兵們遭受到的壓力更大,心中的震撼更為強烈。他們的戰鬥力比起河南綠營來還尚有不足,但對麵的陷陣營的戰鬥力卻超過了上午擔任防禦的剛鋒和破軍營。

自打降清以來,不,準確地說是自打當兵吃餉以來,這些綠營兵們都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悍的敵軍。對麵的那一片冷光森森的鋼鐵叢林竟是如此的嚴密、如此的恐怖,從短兵相接之初到現在為止,幾乎所有衝過去的精兵悍卒都被吞沒期間,化作了一團團模糊的血肉。

池州綠營總兵於永綬看著前方戰線上的一幕,目瞪口呆。他曾經也是黃得功麾下的大將,明軍湖廣鎮當前的總兵龐嶽以及諸多高層將領都曾經與他同在一軍,幾乎是朝夕相處,因此對這些人,他自然了解的。但今日發生在眼前的一幕卻令於永綬對那些自認為熟悉無比的人物產生了強烈的陌生感,他實在無法想到,這些昔日的下級軍官會在那個有勇無謀的“龐瘋子”領導下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戰鬥力。

池州綠營進攻的是第一道防線的西半段。當於永綬目瞪口呆的時候,負責防禦西側的陷陣營營副何國遠以及許多在一線指揮的軍官也都是微微愣神,因為他們從對麵而來的敵人中發現了許多熟悉的麵孔。那些人曾經和他們一樣,是大明的官兵,跟隨黃得功大帥南征北戰,立下過無數戰功。然而現如今,那些人卻已是綠營的官佐,拖著一根根小辮子在綠旗下不斷催動著手下的士兵朝著這邊進攻。陷陣營丙隊的一個把總甚至還依稀看到了與他失去聯係一年多的兄長,一時間更是愣在了當場。

愣了片刻,何國遠便清醒了過來,他想起了龐嶽曾特意交代給他們的話:這些人不管之前是什麽身份,眼下都是韃子的幫凶、是大明的敵人,是湖廣鎮全體將士不共戴天的仇敵。既然是敵人,那就決不能留情,隻有將他們徹底消滅!

咬了咬牙,何國遠朝著廝殺中的陷陣營官兵大吼道:“誅盡韃虜!光複河山!”

這句口號是將士們平時訓練時常喊的一句,根據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如果指揮官在戰場上喊出這句口號,那便帶有鼓舞手下將士更為勇猛地殺敵之意。

“誅盡韃虜!光複河山!”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迅速彌漫開來,剛才還在愣神的官兵們紛紛猛醒過來,大喊著用手中的兵器將清兵們一個個地送進地獄。

“殺!”剛才那名走神的陷陣營丙隊把總也聲嘶力竭地大吼起來,雙目盡赤,幾滴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