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聽罷,眼眸裏掠過了一絲狐疑。

於是道:“張卿,你說的那些人,當真會喪心病狂到這樣的地步嗎?這些人就這般的沒有眼色,不知死活?”

直搗龍城,這是一件多令人開心的事。

在天啟皇帝看來,自己已建了奇功,再差一點點,就可以和成祖皇帝相比了。

當然,之所以還差一點點,這是因為……成祖皇帝畢竟是自己的祖宗,自己得謙虛一些。

死者為大嘛。

現在有了東林軍這一支王牌,在天啟皇帝看來,那些人,已是不敢動彈了。

“陛下,臣其實從前也一直陷入某種誤區。”

張靜一自是明白天啟皇帝是怎麽想的,此時,他很認真地道:“有時候,臣覺得,人是理性的,這曆史上能留名的人,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之人,乃是人中龍鳳。可是為何……絕大多數人,最後的結局,卻總是慘淡收場呢?陛下讀過史書嗎?”

“呃……”天啟皇帝愣了一下,隨即一臉尷尬地道:“略讀過一些,就是不多,你懂得,朕日理萬機……”

張靜一點點頭道:“臣大致地翻閱過,這史書之中,最後抄家滅族的,至少占了兩成,獲罪的,至少三四成之多,其他的,也未必有好下場,這裏頭,有忠臣也有奸賊,而他們在世的時候,無一不是立下過無數的功業,可在他們的人生之中,卻總會因為辦錯了幾件事,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臣有時在想,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最終還是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這些便是普通人讀到這裏,都曉得遲早會為即將到來的禍患而埋下伏筆的蠢事,卻總有許多人,一次又一次的再犯。陛下,你說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啟皇帝聽罷,倒是來了興趣:“沒想到這個,你也懂,那麽是什麽緣故呢?”

張靜一便道:“後來臣明白了,之所以有人犯蠢,並不是他真的愚蠢,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有兩個緣故而已,其一:是貪婪,人有了貪心,就會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就總想一次次地冒險。其二,則是僥幸,人都有僥幸之心,我們總結前人的是非成敗,看到他們失敗之後的下場,但是,倘若他們僥幸成功了呢?”

“就好像……唔,陛下也知道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吧,在尼德蘭,許多人買這股票,買賣股票的人,有聰明人,也有蠢人,蠢人瞎買就是了,說不準,還能大賺一筆。而聰明人呢,他們也買,他們不但會買,還會總結出許多買的方法,會計算收益,會每日研究市場,甚至……他們還能從中發現出規律,陛下你說,這些聰明人厲害不厲害!”

“他們當真能研究出來?”天啟皇帝詫異道:“呀,那下一次,朕也要研究一下。”

張靜一則是苦著臉道:“研究倒是研究出來了,什麽規律,什麽大勢,什麽收益,都被這些家夥們算的門清,說是算無遺策,都不過分,這些人太厲害了,臣就做不到這一點。”

天啟皇帝很是興奮地道:“所以他們現在都腰纏萬貫了?”

“沒有,他們都跳樓了。”張靜一道:“虧得血本無歸,將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抵押了進去,他們不死都不成。”

天啟皇帝本是興致勃勃,一聽這個,臉就拉了下來,一臉無語地道:“你說這個,是何用意。”

張靜一道:“臣的用意是,為何這些人最終都是這樣收場?後來臣總結了一下,這是因為他們過於聰明,他們確實借著這種聰明,最終一次次成為贏家,於是乎,便越發的盲目自信,看到了別人失敗,他不會認為這股市之中有風險,而是認為,失敗者隻是因為愚蠢,而自己不同,自己是天生的成功者,所以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將身家填進去。”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以成功九十九次,但是隻要失敗了一次,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同樣的道理,那些身居高位者們以及擁有廣廈萬間之人,他們愚蠢嗎?他們其實也是那種聰明人,他們仗著家業,仗著自己的才能,贏了一次又一次,這才有了今日,他們也會看到其他人敗亡,同樣會認為,這是別人愚蠢所致,而自己不一樣,自己贏了無數次,贏了天災,愚弄了一次次又一次的朝廷,一次又一次的從愚蠢的百姓和軍戶手裏掠奪來土地和錢糧,陛下想想看,似這樣總是贏的人,他們會相信自己會輸嗎?”

天啟皇帝點點頭,表示了認同,道:“你這般說,倒也有其道理,所以說利令智昏,便是此理吧。”

“正是。”張靜一道:“所以臣才格外的警惕,因為尋常百姓,他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們輸怕了。可似這些人,行事卻無所顧忌,給他一百個健仆,他們就敢扯了旗子去造反。”

天啟皇帝認真地想了想,道:“這樣說來,的確該立即發兵錦州一線,以防萬一!不過,張卿啊,你每日研究這些做什麽?”

張靜一一本正經地道:“這是從中獲取得失,反躬自省。”

天啟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看來你是心裏有些害怕啊!你怕個什麽,有朕呢!要不,朕再給你發幾道丹書鐵券?”

“啊……不必……”張靜一擺手。

“怎麽?”天啟皇帝皺眉起來:“連丹書鐵券都沒用?”

張靜一很是耿直地道:“根據臣的研究,史書裏獲賜丹書鐵券的死亡率更高,至少在五成以上。”

天啟皇帝的臉頓時脹紅了,一臉鬱悶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發了,不發了。”

沈陽這邊的事,其實毛文龍這邊,已經足以控製住局麵了。

至於那些牛錄以上的建奴貴族,自然是該斬首就斬首,完全不必客氣。

畢竟……皇太極已經投靠了,犯不上再留下這些人,活著也讓人煩心。

此番平遼,可謂天大功勞。

可在此時,天啟皇帝和張靜一卻不敢怠慢,沒有過多的停留,便又整裝出發。

不過臨行前囑咐了毛文龍一番,讓毛文龍帶東江軍在此鎮守,又命他們對當地的建奴人,隻暫時監視,一切等那皇太極的人馬來了,再行處置。

毛文龍自然一一答應,親送東林軍至城外十裏,對天啟皇帝再三叩拜,又朝張靜一眼淚汪汪的行了個禮,道:“遼國公珍重。”

張靜一道:“不必傷感,將來,遲早我還會來的,又或者,遲早你功成名就,要回京城,到時故人相見,少不得要大醉一場。毛將軍,這裏的事就托付給你了。”

毛文龍情真意切地頷首道:“遼國公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末將敢不盡心竭力。”

於是,天啟皇帝與張靜一領兵而去。

毛文龍目送著雪原裏逐漸模糊的黑影,一時又是皺眉,又是淚水漣漣。

孔有德道:“大將軍與那遼國公,如此情深義重嗎?”

毛文龍感慨地道:“這輩子,也沒幾個人欣賞我,肯為老夫說話,老夫和你們廝混久了,自絕於廟堂。難得今日有人如此看重,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便是這個道理。何況此番陛下和遼國公回程,實在是令人擔心啊。”

孔有德驚訝地道:“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毛文龍眯著眼,道:“那些遼人,可不是省油的燈,此番平遼,既是大功,可也不知壞了多少人的買賣和好處,又丟了多少人的軍功!”

“我聽聞,陛下早就在封丘開始了新政,到處授田,此番陛下和遼國公親自平遼,這遼東多少土地,授田隻是遲早的事。你想想看,你家裏若有十萬畝地,你肯拿出來授田嗎?”

孔有德想也不想便道:“有什麽不敢的,我見不得弟兄們過苦日子,若是分給弟兄們,莫說十萬畝,便是一百萬畝,我也不眨眼睛。”

“那好,此番本是要授你百五十畝地的,既然你這般義氣,這地就不授了。”

“呀。”孔有德眼睛都紅了,立即道:“這不一樣,沒了這地,我將來如何生計,俺妻兒怎麽辦?我可是和婆娘許諾了,現在咱們日子安定下來,將來有了地,要讓她跟著我過幾天好日子的,大將軍……算了吧……”

毛文龍笑了笑道:“多派斥候,往錦寧一線去,老夫怕要出事,外敵易擋,可這些內賊,卻是難提防。其實老夫已經暗示過遼國公了,不過這種事不能說的太直白,難道說我遼東上下,都是一群賊嗎?就怕遼國公沒理解老夫的深意。”

孔有德道:“喏。”

毛文龍隨即又吩咐道:“另外也要約束城中的東江軍,陛下都已下了旨,咱們是看押建奴人,如何處置,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我知道你們與不少建奴人都有仇隙,可就算要處置,自有人去懲罰,輪不到我們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