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高興極了,興衝衝地出了宮。

他早就等這一天了。

自己所編的書,可是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有空就琢磨,琢磨之後,將自己的東西記下來,而後再仔細推敲,看著合適不合適,這才修撰出來的。

關鍵在於,這部書……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指望不上其他的人。

正因為如此……

所以張靜一才花費了無數的功夫。

這大明的問題,既是缺錢,也有土地的兼並,自然還少不得文恬武嬉。

可還有呢?

還有就是儒家對於知識的壟斷。

他們舉著聖人的旗號,不隻是壟斷了學習知識的能力。

真正可怕之處就在於,他們壟斷了知識的話語權,也就是說,掌握了衡量知識的標準。

而這才是真正可怕的,他們舉著聖人的名義,其實采取的是文化上的專製。

什麽是標準呢?

標準就是,他們說什麽書是邪書,什麽書便是邪書,他們說什麽是正經學問,那麽什麽就是正經學問。

而這……恰恰是最可怕的。

不解決這個問題,你對他們的任何質疑,都會被他們拉入他們設好的知識層麵裏,然後他們用豐富的經驗,引經據典,把你錘死。

張靜一之所以拉皇帝入夥,理由也很簡單,直接將自己要編修的書,製造出巨大的影響力。

皇帝可是天下最好最閃亮的招牌。

於是張靜一這次進宮的目的達到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到新縣的新區。

這裏有個印刷的作坊。

平日裏,主要是幫忙印發一些軍校的書籍和刊物的。

當然……印量都不大。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這個時代真正能讀書寫字的人,印刷作坊印刷的內容,他們都不屑於顧。

而軍校需要的畢竟量少。

所以基本上,這印刷作坊,都是靠新縣的衙門養著的,常年處於半開張的狀態。

此時,印刷的雕版早就準備好了,因為印刷的是固定的書,所以不需銅字,銅字印刷的好處在於靈活,可論起便利程度,還是固定的雕版印刷更好。

張靜一這邊一聲令下,於是乎……大家便忙碌起來。

匠人們拿著雕版,預備好了油墨,而後一張張白紙預備好。

片刻之後,這白紙上便有了墨跡,一時之間……整個作坊數十個匠人忙得不可開交。

到了次日,第一版書則開始接洽了新縣的書鋪。

書鋪的東家見新縣衙裏的人找上門,托他們賣書,哪裏敢不答應,自是喜笑顏開地應道:“好說,好說。”

這劉記書鋪的劉東家,是巴不得賣衙裏一個好呢。

隻是……等接過了這樣書後。

他,懵了。

卻見這書皮上明晃晃地寫著:“十萬個為什麽?”

為什麽啊?

這到底是什麽為什麽?

劉東家還沒見過這樣的書,不過再看著下頭,還有題跋,寫著:天啟天子、新縣侯張靜一修撰。

一看到這字樣,劉東家頓時覺得自己的手一抖,差點就沒拿穩。

皇帝……皇帝……和新縣侯編修的……

接著,他忙翻開第一頁,又懵了。

這還真是一本‘為什麽’?

這第一頁便寫著:為什麽會有閃電?

閃電……

劉東家越看越覺得稀奇。

而裏頭的答案,更是讓他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裏頭說得玄之又玄,什麽雲層之中有什麽電荷,摩擦之後……滋生了閃電……

這……怎麽看著像山海經?

接下來……他又繼續看下去:為什麽水燒開了會沸騰……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呀!

這劉東家一時無語。

本來還以為陛下與新縣侯寫了什麽好文章,借此裝訂成書,或者是想要附庸風雅,摘抄了一些詩文。

哪裏曉得……裏頭竟都是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噢,還有銅鐵會導電之類……

這電難道不是雷公電母放的嗎?

劉東家心裏搖搖頭,可一抬頭,卻還是朝著文吏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親和地道:“這書,學生代售了,隻是賣不賣得出去,就不好說了。”

“這個無妨。”書吏表示理解。

如此一來,劉東家就顧不得許多了,管他呢,先放上去再說,自己隻是售書的,售什麽書不是售呢?

於是將書擱在了書架上,而後再拿了炭筆,在門前寫上:新書上市,天子、新縣侯親撰……

很快,整個京城就都炸開了鍋。

皇帝寫書?

還有近來風頭最盛的新縣侯一起?

於是不少人都去了瞧熱鬧,各大書鋪,居然熱熱鬧鬧地圍了不少人。

有人忍痛,花了十幾文錢,將書買下。

緊接著,興衝衝的去看。

這一看,整個人就懵了,這寫的什麽玩意?

都是一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會吧?不會吧?這竟還是陛下和新縣侯所修撰的?

這不是兩個文盲嗎?

說起來,在人看來,還真和文盲沒有分別。

因為裏頭的用語,幾乎都是直白的口語,言辭優美是不存在的……

就這……

……

弘文書院。

這弘文書院裏,求學者甚多。

書院的主人姓李,單名一個文字。

李文學富五車,名氣很大,不少讀書人爭相拜入他的門下學習。

當然,此時是晚明時期,書院很盛行,尤其是東林書院如日中天之後,這開設書院,收受讀書人的事,便盛行開來。

這裏不隻是教書育人的結果,也成為了讀書人們評議時事的所在。

這李文在京中頗具盛名,因而不少人慕名而來。

他每天照例會在卯時,便召讀書人們來明倫堂裏進行早課。

不過今日一早,他剛剛坐定。

卻有一個生員站起來道:“先生,學生想要請教,不知先生對陛下和新縣侯修撰的書有什麽看法?”

李文一愣。

卻見不少生員已開始竊笑了。

李文道:“什麽書,老夫卻是孤陋寡聞了。”

於是那生員便從袖裏取出一部書來。

其他的生員們便笑的更厲害了。

李文接過書,覺得奇怪,忍不住道:“怎麽,陛下現在也虛心好學了嗎?”

說著,便低下頭,翻開這書皮,隻是這一看,臉驟然就綠了。

而明倫堂裏的讀書人,顯然有不少人已看過了此書的,已是笑作了一團。

短短一夜之間,這書居然已傳遍了京城,一時之間,成了滿京城讀書人的笑柄。

李文越看,臉色則越綠,真是心驚膽寒啊!

而後他整個人激動起來,捶胸跌足地道:“造孽啊造孽啊,為君者不明,為臣者如此奸惡,這寫的都是什麽,都是什麽東西……高居廟堂上的君臣,竟是這般樣子。”

大家怎麽也沒想到先生居然憤怒成了這個樣子。

又是捶著心口,又是嚎啕大哭,這一下子,倒是不好笑了,便都板著臉,有人道:“先生……這想來……隻是嘩眾取寵吧。”

“你當他們是嘩眾取寵?”李文勃然大怒道:“你還沒看明白嗎?這第一篇,什麽打雷閃電是什麽自然現象……是什麽雲層……什麽電荷……還有什麽銅鐵導電,你難道沒看明白嗎?這是想要混淆視聽!”

“這些年來,天災頻頻,是什麽緣故?分明是老天爺發怒了,老天爺為何發怒?這是《尚書》中所言:天和人同類相通,相互感應,天能幹預人事,人亦能感應上天。是以,若是天子不仁不義,不施仁義,那麽上天就會出現災異進行譴責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上天自然就會降下祥瑞以鼓勵。這便是董仲舒所言的天人感應,陰陽相和。”

頓了頓,李文又道:“所以子曰:為君者當正刑與德,以事上天。現在這說什麽雷電乃自然之理,老夫來問問你們,這陛下和新縣侯是想幹什麽?無非是想將這些年來的天災人禍,統統推卸而已,他們不施仁義,於是降下了天罰,可他們非但不知悔改,竟還寫下這樣的妖言,來故意惑眾。”

說著,李文淚流滿麵:“為君者不知反省,反以邪說誤人,嗚呼,大明亡矣。”

眾人一聽,頓時都肅然起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皇帝和那張靜一,竟有如此險惡的用心,這第一篇,就故意借此來混淆視聽,太卑鄙無恥了。

“先生……若如此……當如何?”

李文滿臉怒容地道:“這裏頭,還說到了雷電交加的時候,若是用了銅鐵接觸,便會引發閃電,嗬……真是一派胡言,老夫決計不能讓這昏君和奸臣的陰謀得逞,他不是說這樣可以引電嗎,老夫就引一引看,且要看看,這上天的感應,豈是人力可以幹涉的。”

眾人聽罷,個個對李文肅然起敬。

對呀。

這張靜一,口口聲聲說雷電不是天罰,是什麽鬼電荷和摩擦,還有什麽雲層……人居然還可以引電,這等胡說八道的話,虧得他說的出口。

隻要咱們來引這電,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於是有讀書人義憤填膺起來:“先生說的對,先生,學生要隨先生同去。”

接著紛紛有人同仇敵概地附和道:“同去,同去,不能讓賊子奸計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