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得明明白白?”天啟皇帝笑了笑,隨即警惕的看了一眼這縣衙之內。

說實話,天啟皇帝現在看百官的態度,大抵是跟看賊差不多。

這都是一群家賊。

於是天啟皇帝道:“好啦,朕乏了,爾等退下去吧。”

他覺得該和這管邵寧好好地聊一聊了,所以其他人就別繼續在他跟前礙眼了吧!

封丘的新政,已經卓有成效。

不過很顯然,它同樣也麵臨著困難重重的情況。

這樣的辦法,能夠持續嗎?

又能持續多久?

眾臣正想聽後半截呢,誰料陛下一點不客氣地直接趕人,於是一個露出無語的神色。

可再不願意,也隻好紛紛告辭。

天啟皇帝落座,眼睛直直地看著管邵寧。

現在這衙裏,隻剩下了天啟皇帝、朱由檢和張靜一,還有管邵寧。

天啟皇帝此時的表情很嚴肅,道:“你說明明白白?看來……你們還有後著,是嗎?”

管邵寧點頭:“正是。臣這些日子所做的工作,其實就是發動所有的農戶,來清查土地和隱戶的情況。單憑官府,是沒辦法徹底清查土地和隱戶的,一方麵是防不勝防,真要徹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呢?那麽發動佃農和農戶就十分必要了,鄉間與其讓給士紳來治理,倒不如讓農社來治理!”

“農社的社員,多是農戶,這土地乃是他們的根本,因而……一聽說要清查,他們往往十分積極,極願意揭發鄉間士紳們隱瞞土地,隱匿人口的情況,對士紳們收取重稅,其本質就是要讓他們不得壟斷和侵吞土地。”

天啟皇帝沒有打斷他,隻安靜地聽著。

管邵寧隻頓了頓,又繼續道:“在以往,士紳們增加財富的手段,其一是放貸,其二就是兼並土地!而放貸本身,其實就是依附於土地之上的,因而土地的問題,乃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陛下想想看,一個家族,在地方上每日節衣縮食,他們延續十數代,唯一幹的事就是不斷的購地!這些土地,隻進不出,兩百多年來,他們的土地從兩百畝變成兩千畝,再變成兩萬畝,地越來越多,可胃口卻越來越大。他們的地越多,在縣中的地位就越高,便可憑借著功名以及其他的手段,免除自己土地的稅賦。”

“可是那些尋常百姓呢?他們隻需遭遇一次災荒,那麽就不得不賣掉手中的土地,從此成為失地的佃戶,既要承受高昂的佃租,與此同時,還要承擔各種苛捐雜稅!河南布政使司的情況,陛下是看到了的,流寇是流民所產生,而流民又是怎麽產生的呢?無他,失地而已。”

“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士紳的土地繼續增加,而流民越來越多。朝廷收不來糧稅,卻又不得不加餉,彈壓民變,越是加餉,百姓們越是活不下去。若是再加上一個天災,那麽這大明還能江山永固嗎?”

天啟皇帝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地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這也是朕的心腹之患。”

朱由檢這一次聽的極認真,經過一次生死大劫後,從前所謂靠君子來治世的理念已經崩塌,此時的朱由檢就好像一張白紙,極力去吸收其他的知識。

此時,管邵寧又道:“可如果通過稅收,打斷了這種土地兼並的情況呢?為何地價會越來越高,因為大量的土地到了士紳的手裏,他們絕不肯賣,而他們靠著這些土地,獲得了大量的錢財。他們有了錢,便買地,不斷的推高了土地的價值。而一旦采取階梯稅製還有攤丁入畝,那麽誰擁有的土地越多,誰反而吃虧,若隻是家裏隻有三五畝地,房或者十幾畝地的人,反而承擔的稅賦最輕。這時候,大家賣地都來不及了,還肯買地嗎?賣地的人多,買地的人卻在觀望,這也是在封丘縣,地價暴跌的原因。”

天啟皇帝頷首,便又問:“這樣有什麽好處?”

管邵寧立即回答道:“有兩個好處,第一是安人心,地價跌了,使不少百姓可以廉價得到土地。當百姓們的土地到達了稅賦承受的上限,自然就不願意再購地了,如此一來,一個縣的土地,足夠讓更多的人擁有。陛下看那些歡迎陛下入城的百姓,哪一個不是情真意切,這是為何,這是因為新政當真惠及了他們,令他們對新政感恩戴德啊。”

“這其二,就是大大增加了稅收。臣來這裏的時候,這裏近半的土地,都掌握在數十家大大小小的士紳手裏,他們通過種種手段,隱匿了人口,也規避了稅賦。陛下想想看,他們握有的可都是上好的田地,家財萬貫,可官府卻沒辦法征他們的稅,這是為何?其實,本質他們就是漢時的豪強,是魏晉時期的門閥,一個縣官能奈何他們嗎?至於那些催收糧賦的小吏,更是畏他們如虎,誰敢收稅到他們的頭上呢?可如今呢,如今在封丘縣,其實能擁有五百畝以上土地的人家,已經是寥寥無幾了,因為這地越多,便越成了眾矢之的,士紳都不得不賣地,不賣的話,不用五年,他們就會因為高昂的稅賦而破產。”

“可若是他們敢抗稅,臣也不是吃素的,臣這裏有農社,有錦衣衛幫襯,有教導隊在,還有縣裏的差役,他們不敢不從。現在封丘縣就形成了擁有土地的人多,但大家的地都維持在三五畝至百畝之間的狀態,這些農戶,其實已經沒有辦法稱之為地主了,他們不再像從前的士紳那般,可以影響到官府,自然也就沒辦法讓自己的土地免稅了。”

“如此一來,這該收稅的土地,就足足增加了一大半,收到的糧,自然也就大增了。”

天啟皇帝聽得極認真,甚至聽得兩眼發光,他此時不禁道:“是這個道理。”

說著,天啟皇帝笑著對朱由檢道:“你看,收稅才是根本,官府若是不收稅,拿什麽治天下呢?”

朱由檢聽著,心悅誠服地點點頭道:“臣弟受教了。”

而管邵寧此時又接著道:“不過……解決土地問題,隻是第一步。”

朱由檢一愣,不禁訝異地道:“第一步?”

“正是。”管邵寧道:“陛下一定聽到士紳還有那些官宦子弟們臣的抱怨了吧!說實話,這第一步,臣是動用了粗暴的手段完成的,因為不粗暴,誰肯將自己的祖產賣了呢?可是這些人會肯善罷甘休嗎?這是斷然不肯幹休的!而封丘能壓住他們,一方麵是靠著陛下和恩師的竭力支持,是因為這裏有教導隊,有錦衣衛,可是……其他州縣呢?因而恩師提出了第二步。”

朱由檢道:“第二步是什麽?”

“第一步做的,是斬斷士紳們對於土地的幻想,不再允許他們持有土地,想辦法斬斷他們繼續兼並的心思。斷了這些心思之後,反而出現了第二個問題,那便是,這些人通過許多代人的積蓄,又通過賣地,哪怕是土地廉價賣出,也有大量的錢財。這些金銀,不能再購置土地,對他們而言,當然是極不痛快的事。”

天啟皇帝此時勾起了好奇之心。

不過,其實他也能理解這些心思。

祖宗十八代都延續了不斷買買買的模式,別的又不會,雖然手裏有錢,估計心裏也難受得很。

隻聽管邵寧接著道:“所以必須消除他們這些仇恨之心,將他們引至正道才好。所以眼下要治理士紳的問題,就好像治水一樣,是堵還是疏呢?恩師的辦法,就是先堵而後疏。”

“怎麽疏?”

“這個……”管邵寧笑了笑道:“臣也不好說,到底如何,還需陛下明日在縣裏親眼看過才知道。”

“你這家夥,原以為你是老實人,誰曉得你竟也知道賣關子。”

管邵寧則是看了看張靜一。

張靜一這時笑著道:“陛下,所謂耳聞不如一見嘛,明日咱們看看,一切就了然了。況且陛下這一路舟車勞頓,隻怕也辛苦,今兒還是早一些歇了,明日清早,讓管邵寧這個家夥帶你好好的走走,看看這新政第二步的效果如何。”

天啟皇帝於是隻好道:“明日若是見不著,朕唯你是問。”

他指的是張靜一。

張靜一覺得自己很冤枉,分明是管邵寧的事。

張靜一其實也和管邵寧許久不見,想要好好深談,於是便和管邵寧一起告辭。

可是,雖有幾分疲倦的天啟皇帝,依舊和朱由檢一樣,都睡不著。

一方麵,是有心事,另一方麵,是習慣了熬夜。

輾轉難眠之後,在深更半夜時,這兄弟二人,又湊在了一起。

“皇兄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你也一樣。”

說著,二人相視一笑,隨即又各懷心事起來。

天啟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話要說?”

朱由檢便老實地道:“臣覺得,若是這新政能推行,對天下未必是壞事。張靜一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人,臣弟是真服了。以往臣弟對張靜一多有誤會,如今才知,他才是治世良才。臣弟現在倒是很想知道,明日管邵寧的第二步到底是什麽。不過……皇兄在想什麽?”

天啟皇帝歎道:“朕和你的看法一樣,所以有一件事,朕才如鯁在喉。”

緊接著,兄弟二人彼此對視了一眼。

朱由檢立即猜到了天啟皇帝的意圖。

天啟皇帝隨即便大聲嚷嚷道:“來人,來人,給朕準備馬匹,朕和信王有大事要辦。”

……

夜深人靜,張靜一睡得很香甜,他的住處,距離皇帝不遠,在和管邵寧秉燭夜談到了子時的時候,便有些擋不住睡意了,直接入睡。

隻是此時,突然一個冰涼的東西,讓夢中的張靜一猛地感覺到了不適。

張靜一一下子嚇醒了。

卻發現自己的脖子上,分明是一把刀。

幸好,是刀背。

可張靜一還是給嚇得猛地大呼起來:“有刺客……好漢饒命……”

接著,油燈就被點亮了。

突然迎來亮光,張靜一眼睛有些刺痛,而後揉揉眼睛,便看到在這微弱燈火之下,兩張恐怖的臉正朝著他笑。

一個天啟皇帝。

一個朱由檢。

“嘿嘿……”

此時,天啟皇帝靈活地將刀一轉,這一次,真的是刀鋒對著張靜一的脖子了。

天啟皇帝道:“饒命可以,現在隻給你兩條路,你是想吃這刀子,還是想娶朕的妹子,你自個兒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