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明白,這北霸天此舉,看上去是切斷了自己的所有後路,實則卻也是最聰明的舉動。

曆來詔安,其中最大的風險就在於,無論是朝廷和這些從前做賊的人彼此之前,都沒有互信。

因而,稍稍有點風吹草動,要嘛詔安的人風聲鶴唳,重新落草。要嘛朝廷為杜絕隱患,痛下殺手。

現在北霸天既然已經確定了朝廷表現出來的誠意。

便索性破釜沉舟,交上投名狀。

不隻如此,還直接將所有的弟兄和女眷也帶上,斬斷自己最後的後路。

如此一來,便算是將身家性命,統統交給張靜一這個欽差了。

果然這兩日,島上所有人紛紛將自己的財貨都搬上了艦船。

所有的婦孺先登船之後,而後許多的漢子也登艦。

張靜一和北霸天卻是最後一個登船的,北霸天回頭看著這島嶼,似乎頗有感觸。

他突然動情地道:“張欽差,我自淪落於江湖,便一直在此長居,如今辭去,也實在有些難以割舍。”

張靜一笑著道:“我見其他人都有許多的家眷,可你為何孑身一人?”

北霸天卻是沉默不語。

良久,他笑了笑道:“我下了海,本已是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家裏出了我一個這等做賊的不肖子,本就沒有什麽麵目去見先人的,哪裏還敢在這地方娶妻生子,心裏隻是慚愧罷了。”

張靜一便道:“你父母兄弟在何處?此番你回鄉,便可以和他們團聚了。”

北霸天又搖頭:“他們有官身,既做過賊,是決不能去團聚的,無論將來成了什麽樣子,也要藏匿著從前的身份。欽差,做了賊,便有了汙點,將來能否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可終究無論將來成了什麽樣子,在天下人心裏,也除不去這汙穢的,我有汙點便罷了,何須讓自己的親族也蒙人白眼呢。”

這倒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張靜一便沒有再追問了,艦隊開始浩浩****的出發。

此時,張靜一的心情很不錯,突然想起了張光前,道:“那位副使,不知現在如何了,他怎麽好端端的就失蹤了呢,真是令人遺憾啊,我心裏怪想他的。”

北霸天道:“掐著日子,隻怕一兩日之前,那副使就已抵達天津衛了。”

“啊……”張靜一麵上的笑容消失。

北霸天看了張靜一一眼:“欽差不會真的以為老夫敢殺欽差副使吧。雖然老夫給他的是小船,可從這兒,若是順水而行,大抵可以漂去天津衛的海域,除此之外,老夫還給了他兩天的糧食,夠他吃的了。”

張靜一:“……”

北霸天笑了笑道:“張欽差放心,到時,張欽差自有辦法收拾他。張欽差也不必疑慮,老夫是死心塌地,願隨朝廷的。”

張靜一道:“我倒無所謂,隻是以後有什麽事,不要再賣關子。”

“是。”

……

一日之前,一艘小船抵達了天津海域。

而實際上,在這天津海域上,早已放出了不知多少艦船,隻是這些艦船無法進入深海,隻能沿著陸地,在附近海域裏四處搜檢。

張靜一下海,天津衛的上下官吏連忙奏報京城。

這一下子,卻將天啟皇帝嚇了一跳。

他隻讓張靜一在天津衛和海賊們談,可沒讓他下海啊。

這下了海,天知道那些海賊會如何!

果然,此時這朝廷對於海賊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們從沒有想過此時的海盜有商人的屬性,而是一味的認為,所謂的海賊,和嘉靖年間的倭寇差不多,都是殺人如麻一般的存在。

現在欽差張靜一下海,便是危險萬分,隻怕要死在魚腹了。

天啟皇帝大為震怒,當日便召了百官痛罵,可罵了老半天,也沒罵出點什麽結果來。

聽說張靜一下海了,九死一生,百官有如黃立極一般覺得可惜的,也有如孫承宗這般憂慮的,當然,更多人心中暗喜。

這禍害終於要落海喂魚了嗎?

話又說回來,正所謂死者為大,人都死了,還有啥說的?

於是,禮部尚書劉鴻訓率先哽咽,抹著眼淚道:“新縣侯為了朝廷,甘冒如此的風險,雖然被那海賊誆騙,實為不智,可……可……陛下啊,陛下痛失良才,臣等痛失良友……”

口裏說的動人,心裏則罵著張靜一那個狗東西。

這殿中便紛紛都是惋惜的搖頭,還有哽咽的聲音。

這滿朝公卿如此,原先一個人人恨不得彈劾的混蛋,如今仿佛一下子成了好人,有人說著張靜一的功績,也有人表示應該想盡辦法營救。

大概在這殿中,也就是天啟皇帝是最為看重張靜一的生死了。於是聽了這些話後,天啟皇帝的心裏不免更加的焦灼了,當下便命魏忠賢親往天津衛。無論如何,也要巡訪出張靜一的蹤跡,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因而,天津衛上下都已瘋了,九千歲親至,隻丟了一句,若是出了事,咱也不說啥,隻是依著陛下的性子,你們都準備著死吧。

這句話聽著輕飄飄,卻是嚇倒了一片人。

於是乎,無數的艦船派了出去。

終於,他們發現了一艘船,將這船營救上岸,卻見一人,已是麵無血色。

他一見到人,立即就道:“我乃是欽差副使,我乃欽差副使……”

眾人一聽是副的,頓時臉色就不好看了。

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還沒音訊。

所以,張光前一被送上岸,卻根本沒人給他食物,連水都沒有喝一口,立即便被人送到魏忠賢處。

魏忠賢得知有了消息,半點不敢遲疑,忙是親自詢問。

張光前見了魏忠賢便大哭:“那些殺千刀的海賊,那些殺千刀的海賊。”

“新縣侯呢?”

“應該是死了。”張光前倒是老實回答,他對海賊的印象極壞,何況還差點被海賊整死,在他的心底,自然這些海賊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盜。他都如此了,那張靜一肯定也落不到什麽好。

他現在對這些海賊,可謂是咬牙切齒,自然恨不得立即將海賊殺個幹淨,於是信誓旦旦地道:“下官雖不見新縣侯,連夜被人蒙了布袋,還打了一頓,而後送上了船,任下官在海中自生自滅,不過下官可以保證,這新縣侯,定是死了。這些海賊,個個都是惡貫滿盈,這些殺千刀的賊,該死啊……”

魏忠賢聽罷,心裏五味雜陳,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你要說他厭惡張靜一,那也未必,那家夥說話好聽,卻也幫過不少忙,自己那兒子,每日還念著這廝的好呢。

可要說他對張靜一完全沒有防備,卻也說不清,至少現在,彼此雖有隔閡,卻也不至於到要讓對方非得死的地步。

此時,魏忠賢皺著眉道:“這樣說來,新縣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這還能活嗎?若不是因為下官命大,福星高照,隻怕也要死。招撫海賊,本就是餿主意,這些海賊,個個猖狂得很,桀驁不馴,亂臣賊子,人人得而殺殺之……”

魏忠賢抿著唇,卻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了,道:“火速將張郎中,送回京城吧。”

說罷,倒什麽也沒再說了。

張光前卻道:“我餓啦……我口渴……”

可惜沒人理會,九千歲一聲令下,立即就有人將他裝上車去,直接朝京城進發。

魏忠賢唏噓一番,心知陛下聞此噩耗,肯定要龍顏震怒的,思來想去,他還是不好急著回去觸這黴頭,可以讓那張光先去稟報,而他則繼續讓人搜尋。

他至碼頭,看著這萬裏碧波。

其實縱使他是九千歲,也拿這陸地之外的事無可奈何了。

……

張光前送至京城,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正使沒回,副使回來了。

天啟皇帝立即召見,一見到已餓得眼睛發黃的張光前,頓時有一種不妙的感覺,當即便問:“張靜一呢?”

於是張光前有氣無力地將和魏忠賢說的話,又說了一遍:“招撫海賊,實非良策啊,陛下……這海賊個個都是殺人王,若是良善百姓,誰會下海?當初要下海的時候,下官就拚命的勸說,可那新縣侯就是不聽,新縣侯立功心切,隻想著去海外和那海賊們談妥邀功,如今……哎……陛下,現在當務之急,是立即鏟除海賊,靖清海域……”

天啟皇帝本就因為擔憂張靜一的安危而心情焦躁,此時聽完張光前的話,直接勃然大怒,竟是一腳將張光前踹翻在地,隨即冷然道:“召百官!”

……

天津衛這邊,海路巡檢司一艘艦船火速入港,隨即帶來了一個消息。

而後,魏忠賢立即率人至碼頭,又命天津衛的軍馬全力戒備。

“九千歲……”當地的指揮頗有幾分驚慌道:“附近海域,發現了大量的艦船,數都數不清……”

魏忠賢點了點頭。

此後又有快船來,上岸的人卻是王程,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

海賊們在張靜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之下,求詔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