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拐子馬(二)

弩箭消失在敵騎人群中,就如同幻影。

女真人還在高速衝鋒。

眼前的情形有點眼熟,就好象平原鎮射殺那連流寇軍隊時一樣。隻不過,那時是因為敵人實在太多,死者根本來不及倒下,就被後麵湧來的人潮流吞沒了。而這一次,那是因為女真人在苦苦忍受。這些來北地的士兵野蠻強悍,無視敵人,也無視自己的生命。

“怎麽沒射中,怎麽沒射中?”在王慎身邊,杜束驚奇地大叫。他對於軍事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從泗州軍開始布陣,他就緊張地跟在王慎身邊,仿佛隻有看到他才能心安。

至於其他衛州文吏們,都已經分散在步兵裏,人手一根長矛,用力探向前方。

還沒等王慎回答,前方,弩陣中陸燦又發出一聲喊:“弩手,放低一指,平射!”

這一套戰法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每日都會練上無數次,早已經成為士卒們身體記憶中的一部。根本來不及多想,所有的弩手都放平神臂弓,同時擊發。

“答答”終於看聽到有沉悶的墜馬聲傳來,接著是戰馬倒地翻滾,和聲聲長嘶。敵人的騎兵集群第一排疏鬆下去,落地的戰馬和人屍衝擊地土地,濕泥點子和人血噴上半空,人馬口鼻中冒出的白氣被一片紅色替代。

“好,射死韃子,射死韃子!”杜束興奮地大叫,內心中甚至還有些莫名的念頭:這女真好象也不是那麽難打嗎,跟泥塑木雕一樣隻知道向前衝,也不知道躲避,甚至還比不上昨夜的遼狗。

敵騎又不多,再來上幾輪齊射,就能把他們消滅幹淨。

可是,好象沒有聽到他心中的念頭。前方,陸燦大喊一聲:“弩手,退!”

當即,所有的弩兵都收起了武器朝後退來。

與此同時,敵人第二排的騎兵猛一加速,越過前方的同伴,狠狠地撞進泗州軍陣中。

這個時候,杜束才猛地明白,兩軍之間相隔也不過兩三百步,這點距離,快馬瞬息即至,也隻來得及讓弩手射出兩箭。

響亮的槍杆子折斷、馬蹄踩中盾牌、人體滾滾落地、刀槍刺中肉身的脆響傳來。大陣之前,一片人翻馬仰。靠著盾牌護住正麵,然後以長矛直刺,州軍勉強扛住了敵騎這一波衝擊。

就算女真人再勇猛再剽悍,失去了衝擊速度,也是無發可想,丟下了大約二十具屍體,呼嘯一聲,拔轉馬頭,平平地在大陣前掠過,遠遠跑開。

杜束忍不住歡呼一聲:“打退了,打退了……打……”前邊形讓他心中一顫,眼睛裏有熱辣辣的**湧出來。

是的,女真在衝鋒時被射殺了大約十來個,剛才一個接觸又被長矛刺死二十餘人,吃了不小的虧。

可是,泗州軍也好不到哪裏去。隻見,大陣前排穀烈所率的牌子手基本都倒在地上,血泊中,破碎的盾牌散落一地,將死未死的士兵在地上微微抽搐。他們的身體奇形怪狀,呈現出可怕的扭曲,顯然是被敵人手中的重兵器打折了腰、打爛了腦袋。有的人身上的鎧甲已經被扯得稀爛,露出裏麵破碎的內髒,那是中了一記狼牙棒。

這些牌子手可是穀烈這一個月以來,解衣衣之,推食事之,一手一腳練出來的,可說是情同兄弟。經過昨天一夜廝殺和剛才女真人凶猛的衝擊,已經去了一大半。

隻見穀烈臉上的那條大刀疤劇烈跳動,眼睛裏全是淚水。

不但牌子手,長矛兵那邊也損失不小。很多人手上的長槍都已經折斷,口中不住吐著血,有人就那麽靜靜地趴在地上停止呼吸。

在悲憤的士卒中,惟有王慎麵色不變。他大聲鼓舞著士氣,喊道:“很好,韃子的第一波進攻算是被我等粉碎了。不過,敵人並沒有用盡全力,他們的騎兵在受阻後說走就走,顯然隻是試探,接下來才會見真章。布好陣形,準備第二輪戰鬥。陸燦,頂上去!我軍人數有限,刀盾手已然損失迨盡。你們射完兩輪箭後不要再退回陣中,補進穀烈隊,為我軍第一道屏障。不要害怕犧牲,你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是,將軍!”陸燦大喊:“弩手,弩手,跟我來!”

弩兵再次走到最前頭,排成三排,高舉起手中武器。

同時,經過短暫的混亂之後,泗州軍步兵陣同時朝中間一收,再次變得嚴密。

隻不過,比起先前,卻是要小上一圈。

看到默默立在陣前的弩兵和麵無表情的王慎,杜束身上暴出千萬顆雞皮疙瘩。這個王道思,他的那顆心真冷啊!弩兵身上的裝甲最薄,又如何抵擋得出敵人快馬衝撞,這一輪戰下來,也不知道這些漢子還能剩幾個。

就那他的話來說,剛才的敵人不過是試探性的進攻已讓泗州軍損失慘重,那麽,接下來卻不知道是何等慘烈的場景。

仿佛也預知道自己已經挨不過今日,有一個出身西軍的老卒低低吟唱:“先取山西十二州,別分子將打衙頭。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接著是第二人,第三人,第一百人:“天威卷地過黃河,萬裏羌人盡漢歌。黃堰橫山倒流水,從教西去作恩波。”

“馬尾胡琴隨漢車,曲聲猶自怨單於。彎弓莫射雲中雁……”

很快,歌聲就被激烈的馬蹄聲覆蓋了。

接著,就是連天施射。

神臂弓射穿鎧甲,射穿心髒,射穿馬頭,射斷骨骼……

射完兩輪箭後,弩手將手中的神臂弓一扔,轉身跑回陣前,抽出腰刀,揀起地上的盾牌,大聲呐喊:“狗韃子,我泗州軍寧死不退!”

“大宋,大宋!”

更加激烈的馬蹄旋風襲來,空中卻是被撞得騰起的人影。

短促而猛烈,敵騎一個突擊之後,又平平在陣前掠過,肆無忌憚地跑開,在遠方兜了個圈子,再次整隊,準備第三次衝鋒。

依舊是重大的犧牲,所有人都張大嘴,胸膛劇烈起伏。

大雪在狂風中飛舞、回旋,撲頭蓋臉,大旗獵獵招展,視線一片混沌。

幾百條漢子的頭上身上都已經白了,就連頭發和胡須上也結了霜。

建炎三年隆冬的江南,竟是如此的冷。

“各部,收縮,重新整隊!”王慎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嶽雲。”

“末將在!”

“可會騎馬衝陣?”

“末將會。”

“好,我軍有六匹戰馬,你我,再來四人。”

杜束驚得叫起來:“道思,你要做什麽?”

王慎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要破騎兵,最好的辦法是以騎破騎。誰還可以,過來!”

“我會!”穀烈大聲應道。

“我會!”又有三人走了過來,都是軍中的軍官。

“好,把你們的指揮權交給副手,嘿嘿,等下咱們去會會名震天下的女真拐子馬!”王慎大聲喝道:“陸燦,你留在中軍指揮,等下待我攪亂敵陣,就全軍壓上。直娘賊,老子不能再這麽被動挨打了。要反擊,不惜一切代價反擊。”

“是!”不等陸燦回答,所有的士卒都同聲大吼。

騎兵之所以成為步兵的噩夢,除了強大的衝擊力外,更可怕的是他的高速機動。乘上快馬,騎兵可以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機會選擇進攻,可說是占盡了天時、地利。就算戰鬥不順,也能呼嘯一時脫離戰鬥,根本不給你纏鬥苦戰的機會。

要贏得這場勝利,要想殲滅敵人,就得讓他們慢下來,拖住他們,纏住他們。隻有大家裹在一起,才算是一場公平的較量,才能為自己為泗州軍贏得一線生機。

否則,再這麽憋屈地打下去,泗州軍遲早會被他們消耗幹淨。

拐子馬,果然是這個時代最強的騎兵之一啊!無論是士兵的騎術還是戰法,都令人可淨可畏。

也隻有主動出擊,才能讓泗州軍倒下的勇士不會白白犧牲。

六騎無聲地從陣後脫出來,跑到後麵三百步地地方,暗暗蓄力。

包括王慎在內,大家都是一臉的嚴肅。隻嶽雲從懷裏掏出幾片肉幹放在嘴裏大口大口地嚼著,用酒幫助下咽。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大夥兒都粒米未進,體力到了崩潰的邊沿。

這個小孩子,第一次上戰場,從頭到尾都是一臉的平靜,內心強大到嚇人。

風在咆哮,前方,女真的馬蹄轟鳴。

小小六騎在風雪中,在廣闊的原野中顯得是如此渺小,也很容易就被女真人忽略了。

而這正是王慎等待的時機。

“出發!”低喝一聲,王慎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身邊,嶽雲、穀烈等五騎將他團團護在垓心,同樣低頭疾馳。

他們六人在泗州軍布下的步兵方陣後麵繞了一個大圈,繞到女真人的後麵,順勢進入。

眼皮已經凍住了,冷得發癢,雪不住打在麵上,但王慎還是竭力地大睜著眼睛。

一個女真騎感覺到身後有冷風襲來,猛然轉頭。

還沒等嶽雲穀烈等人動手。王慎新換上的那把兩米長,二指寬,十斤重的長柄環首鋼刀已然砍出。

馬上作戰,這種環首刀可比厚重的掉刀好用多了。

鋒利的刀刃麻利地割開咽喉,讓敵人驚駭的叫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