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都來了(一)

郢州,江漢門戶。

一片不太寬闊的平野連接著江漢平原和南陽盆地。

如果天氣好的時候登高遠眺,甚至可以看到西麵的章山,天門山和東麵的橫木山。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這裏乃是北方軍隊南下和南方部隊北伐的必由之路。

也因為如此,在這片野地,曆朝曆代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漆黑的無星無月的夜裏,有點點磷火在遠處漂浮,頃刻,卻被掠過的陣風帶走。

卷起這陣風的乃是一隊輕騎斥候,馬蹄得得,二十人中方我榮一馬當先在前麵帶路。

作為一個統軍大將,在來郢州之前,他已經將所能夠拿到的輿圖背得熟了。到地頭之後,更是每日縱馬將京山縣中的山山水水都走了個遍。對於地理的熟悉程度,還超過了本地人。

今日,他親自帶隊出來偵探敵情。實際上,在過去的今日,他都沒有在軍營中安靜地睡過一個囫圇覺。形勢已經如此緊迫,作為一個仔細的人,凡事總歸要親眼見著了才安心。

長時間地坐在馬鞍上,即便方我榮生著一副適合騎馬的羅圈腿,大腿內側依舊被磨破了皮,稍微動上一動,就疼得鑽心。

不過,作為一軍之主將,即便再痛,也得深深地受著。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做了踏白軍的都虞侯,主要原因是得了王道思的提攜。王軍使喜歡讀書人乃是公開的秘密,軍中的將士但凡識得幾個字,又能在戰場上立上功勞,就會被破格提拔。

也因為如此,他方我榮突然得居高位,這次甚至單領一軍,自然令三軍不服。踏白在泗州中待遇最好,士卒們一個個心高氣傲,不是個人物根本就鎮不住他們。

正因為這樣,他依舊將腰杆挺得筆直,生怕被手下看輕了。

“虞侯,咱們已經在野地裏跑四天了,你說女真會來,怎麽到到現在連毛都沒看到一根。老家那邊打得如火如荼,咱們身為泗州軍主力,卻被派到這裏來喝西北風,想想就叫人憋氣。依俺看來,女真人未必就到了襄陽,就算去襄陽也未必南下。虞侯你的膽子也太小了些,整日派大隊斥候四下搜尋。這麽下去,隻怕韃子還沒到,咱們自己就先累垮掉了。”

又有一個騎兵喝道:“老四,你滿嘴抱怨什麽,虞侯既然下了命令,咱們執行就是了。難不成你還敢抗命,嫌活得不耐煩了。”

那個叫老四的騎兵吃同伴這一嗬斥,道:“是是是,童家哥哥說得是,俺們當兵的自然是以服從為天職。隻是,老這麽跑也不是辦法。我踏白自成軍以來的第一天就除了進攻就是進攻,這麽疑神疑鬼,將警戒圈子撒出去六十來裏實在太折騰人,再撒,就要撒到州府長壽縣了。依俺說,索性奪了長壽輕省。再這麽折騰下去,大夥兒都快沒氣力了。”

童軍士懶得理睬老四,對方我榮賠笑道:“虞侯,老四就是這個性子,你多多擔待。”話雖然說得客氣,言語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

方我榮這還是第一次帶軍出征,以前雖然是踏白軍官,可訓練的事情有老郭做,部隊則由王慎親領。他隻負責頭一低朝前衝鋒就是了,威信不立,大家也不怎麽服他。

此刻,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訥訥道:“進駐郢州預防女真南侵乃是夫人和陸副軍使的命令。”

眾騎兵都是微微一笑:“是是是,咱們自然遵夫人之命,她老人家說女真韃子要來,自然是會來的,咱們提起精神來。”

話中,顯然不拿方我榮當回事。

方我榮也沒個奈何,沉默地行了半天,才問:“今夜咱們撒出去多少隊斥候?”

那個叫老四的騎兵回答道:“稟虞侯,一共六隊交替輪班,現在應該到了交接的時候,咱們還是回去吧?”

方我榮:“等等,等到交接的人馬來了再說。:”

正說著話,得得前麵又是一陣轟隆的馬蹄聲。聽到這動靜,不知道怎麽的方我榮長長地鬆了口氣,應該是輪值的斥候到了,現在總算可以回營小歇片刻了。

“什麽人?”

三長兩短的哨子響過,和預料中的一隊二十人斥候出來不同,來的隻有三人;“前麵可是方虞侯?”

“正是,史都頭,你不是在軍營裏嗎,怎麽過來了?”方我榮認出他來,騎馬奔過去問:“出什麽事了?”

大半夜的,一個高級軍官親自過來尋自己,讓他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史都頭低聲道:“稟虞侯,李相公那邊來人了。”

“李相公?”方我榮一愣。

史都頭道:“對,李彥平李相公派人過來了,說是有緊急軍務,現正在軍營等候。”

眾騎兵都低聲罵道:“原來是李橫那篾片相公派人過來,他們來這裏做甚,夜貓子進宅,定然是沒安好心。”

方我榮點頭:“那好,我馬上回營去見他。”

自從王慎領軍去湖南討伐摩尼教之後,整個江漢地區,李橫乃是名義上的軍政最高官員,雖然泗州軍也沒人拿他當回事。

但是,方我榮是這個時代標準的讀書人,君君臣臣,家家國國的觀念深入骨髓,對禮製看得極重。當即就帶著手下一路朝軍營奔去,他心中也是奇怪,李橫相公突然派員來郢州究竟是為什麽呢,難道安陸老家有事發生?

想到這裏,他心中不覺有些擔憂,卻忘記了等輪崗位的斥候過來再走。

就在他離開不過一壺茶的工夫,就有一隊渾身皮甲,頭上帶著貂帽的騎兵牽著馬躡手躡腳走過來。

人數大約十人,為首那人大約是走得熱了,一把摘下頭上的帽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直娘賊,這都秋末了,天氣還憑地熱,這南人的地兒還真不養人,俺覺身子骨都快被這濕氣浸得虛了。”

一口標準的北地漢人口音,若非他頭上紮著金錢鼠尾的辮子,頭頂刮得趣青,還真要被人當成南人了。

此人生得極為健壯,麵上滿是飽經風霜的黝黑,身上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勢。

走了幾步,他卻咦一聲停了下來,蹲在地上仔細地看著。

身後,一個騎兵笑道:“馬五將軍,你也忒小心了些點吧?區區一千不到的宋騎,何用擔憂?”

沒錯,為首這人就是金國金吾衛將軍,兀術心腹,去年搜山檢海捉拿趙構的遼國降將耶律馬五。

耶律馬五從江南撤回長江,路上遇到牛皋的伏擊。他並沒有如真實曆史上被牛皋打死,反使計擊潰牛皋聚集的河南鄉勇。按照金軍的布置,他應該率部去山西駐防的。

可是,正當他的兵馬在西京河南府休整的時候,兀術突然下令,命他帶三千精銳去襄陽,並伺機進攻安陸的泗州軍,同行的還有完顏希尹的三千騎兵。

馬五哼了一聲:“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泗州軍可是我們的老對手了,上次在建康府,我等又不是沒有在王慎手下吃虧。眼前乃是他最最精銳的騎兵部隊,怎能不小心?”

說到這裏,那一夜的腥風血雨又浮現在眼前。那些勇猛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連天的慘叫,閃爍的刀光叫人骨子裏湧出了一股寒意。

是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麽強悍的軍隊,那些懦弱的宋人怎麽可能變得這麽剽悍?

聽他提起建康一戰,身後的幾個斥候麵上浮出憤恨之色,又有人低聲道:“馬五將軍,那日咱們沒有船,一次也過去不了幾個人,結果才有那一場敗北,俺們心中不服。”

“對,俺們心中不服,這次遇到他們,得給那些南人一個教訓。”其他人都低聲吼叫起來。

“都安靜!”馬五突然低喝一聲:“敵人的斥候來過。”說著,他就指了指地上一片倒伏的野草。

等到手下都閉上嘴巴,馬五低聲冷笑:“看來,敵踏白軍的統軍大將倒是個小心的人,斥候都撒得這麽開。可惜啊,可惜……”

一個遼人斥候笑道:“可惜他們還是沒有想到咱們的主力竟然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繞到他們身後來了。”

馬五神色一凜:“這次我軍截斷踏白歸路,和穀神的主力給敵人來一個關門打狗,九九八十一難都過了,就差最後一哆嗦。前方就是富河渡口,乃是踏白和王慎大本營德安府應城縣的交通要道,把住那裏,敵騎就無處可逃。今日卻是怪了,如此要緊的地方竟然沒有碰到王慎的斥候,卻是咱們的運氣。”

一個遼人斥候低聲道:“馬五將軍,會不是咱們剛好碰到敵人斥候換崗?”

耶律馬五點點頭:“這個可能很大,傳我命令,把遠攔子都放出去,密切監視踏白動向,後麵的主力快速通過,把住官道和渡口。”

“是!”幾個遠攔子騎兵應了一聲,跳上戰馬飛快地衝了出去。

又有人將一枚骨哨放在嘴裏一吹,尖銳的呼嘯在曠野中回**。

在夜光中,遠處有粼粼波光閃爍,就好象是一片洶湧的海潮。

定睛看去,卻是無數身著鐵甲,手執兵器,騎馬奔來的契丹大軍。

他們來得好快,轉眼就將眼簾占滿,顯示出極高的戰術素養和強悍的體能。

“出發,在踏白還沒來之前搶占富河碼頭,封住那條大通道。”耶律馬五躍上戰馬,潑風一般衝了出去。

他緊咬著牙關在起伏的戰馬上默默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契丹報得大仇!

是的,真是菩薩保佑啊,今日大軍過來竟然沒有碰到踏白的遊騎。可是,這個機會稍縱既失,必須抓緊了。

他心中也是打鼓:“千萬,千萬在我軍通過這片曠野前順利搶到渡口啊!”

天上的菩薩大約是聽到了他的祈禱,或者說踏白軍疏忽了,整整大半個時辰,這片曠野竟然沒有出現一騎踏白斥候,這也讓耶律馬五和三千多主力皮室軍順利地抵達了富河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