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確定(一)

方才牛皋已經楊幺說得明白,這個楊細妹並不是郎中。她隻是對醫術有點興趣,算是一個愛好者而已。

實際上,摩尼教很邪,要求教徒在生病之後不紮針,不吃藥,隻需念年經,拜拜所謂的大明尊。隻要你信仰堅定,大明神自然會讓你痊愈。若是病死了,那是你的不虔誠,是異端,是了活該。

其實,摩尼教徒大多出身貧民,即便沒有“入法”平日裏害了病也沒錢去治。信了摩尼教,好歹可以得個心理的安慰。

隻不過,隨著摩尼教起事,仗越打越大,很多傷兵因為沒有能得到及時的治療而悲慘的死去。這個時候,他們才開始征召郎中入伍。

要知道,在以前,醫生可是邪魔外道,一旦抓住都是要一刀砍頭的。

牛皋見多識光,口才了得,一席話說得條理分明。

而且,他的針灸之術大多是關於跌打、損傷一類,在現代社會屬於運動科學的範疇,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其中還有很多是他自己在打熬筋骨中的體會,叫人越聽越覺得新鮮。

細妹剛開始的時候還百無聊賴地繼續切著飲片,漸漸地她眼睛亮了。

就放下切刀,提起筆在一本所謂的醫案上寫寫畫畫起來。

牛皋心中好奇,這個念頭能夠讀書識字的女人可不多呀!

就定睛看過,這一看,卻是樂了。

細妹顯然是沒有認真念過什麽書,一手字跟蚯蚓爬一樣,筆鋒和間架結構一概全無,臭得沒眼睛看。

看到牛皋麵上的表情,細妹就惱了,將筆一扔:“你笑什麽,別瞧不起人,仔細把你的眼珠子剜了。怎麽,我的字寫得不好嗎?”

“好好好,小娘子的字自然是好的,小人無禮,還請娘子恕罪。”牛皋如何能夠被一個小女子嚇住,隨口敷衍。

“什麽自然是好的,口不對心,看你模樣軍漢一個,難道也識字,要不你寫一個給我看看。”細妹冷哼了一聲,將筆扔了過去。

幾點墨汁飛濺而起,落到牛皋的手背上。

牛皋心中突然火了,他都四十來人的人了,什麽時候被這種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片子嗬斥過。當初在河南老家,自己輕易就能聚到兩三萬人馬,即便是知縣、知州這樣的大人物見了他,都得客氣地喊一聲“牛團練”“牛軍使。”

大人物做慣了,身上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氣勢。這陣子在連雲寨中伏地做小,心中本就憋了一口氣。

立即就忍不住,接過筆,在醫案上唰唰寫起來:“某以往在遼地也算是小有資產,請先生教授讀書十年,別的不說,字還算過得眼。別且不說了,這練字,首在臨貼讀帖。不臨摹名家之作,你焉能分辨出字的好壞,最後隻能是坐井觀天的青蛙,叫人笑話。”

“若說起書法大家,不外是衛、王。衛夫人、王羲之乃是古人,少有字帖流傳於世。倒是蘇、黃、米、蔡四大家的字到處都有,擇其一家,細心揣摩幾年,不說成為一方大家,倒不至於像楊家小娘子這樣難看。這幾個字給你,乃是蔡元長的書法,你自己學。”

細妹見牛皋如此無禮,氣得渾身亂顫,她指著門口:“粗鄙武夫,滾,你給我滾出去!”

……

下來聽到這件事之後,衛回叫苦不跌:“牛將軍,楊幺的妹子是什麽人物,你竟然將她得罪到這樣,說不好你我要糟糕了。”

“糟糕了又如何,叫我鐵柱,小心些。”

“好吧,鐵柱,你還叫我小心,自己怎麽如此大意。”衛回滿麵苦楚:“這些麻煩了,知道摩尼教是什麽地方嗎,教中信徒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安上異端這個罪名,說殺就殺了。這一年多來,摩尼教說什麽存箐去蕪,純潔信仰,殺自己人比殺外人還多還恨,說不好咱們明天就被人尋個由頭砍了。”

衛回這人以前也算是個小有身家之人,破家滅門之後,平日間都是一臉苦相,叫人看了不喜。

牛皋心中不快:“殺就殺罷,男子漢大丈夫,人家將刀子架你脖子上,不知道反擊嗎?就算是死,也得拖幾個混帳東西在黃泉路上做伴。”

“你說得輕巧,若是死了,豈不辜負了軍使的期許。”

牛皋感覺一陣煩躁:“算了,也想不了那麽多,衛莊主,來來來,咱們耍一耍槍棍,活動一下筋骨。這天一日日涼下去,老呆著不動,俺都快要生鏽了。”

衛回搖頭:“算了。”

“怎麽,可是畏懼了。”牛皋不等他再說,腳一勾,勾起兩根棍子,自己抓了一根,又踢了一把過去。

然後,“呼”地一棍當頭砸去。

衛回無奈,隻得伸棍架住。

當下,二人你來我往,打做一團。

卻見,一棍宛如黑龍出海,另一棍恰似穿花蝴蝶,看得人眼花繚亂。

那衛回如何是牛皋的對手,隻片刻,身上就中了十幾棍。

牛皋哈哈大笑:“看得出來衛莊主所學的槍棍也有些來曆,乃是名門正宗的打法。可惜啊,就算花架子實在太多,中看不中吃。”

衛回早知道牛皋武藝高強,卻不想竟是高強成這樣。心中又是吃驚,又是佩服,就問:“什麽是花架子,什麽叫中看不中吃?”

牛皋手中棍子突然收為一束,使了個大槍的式子朝強一刺,逼得衛回連退了幾步,道:“我的武藝乃是戰場上的殺人技,在戰場上,講究的是快、準、強三個字。你比敵人快,比敵人準,比敵人力氣大,就能搶先殺了對手,讓自己活下去。衛莊主,當年你學武藝的時候肯定舍不得錢,結果人家盡教你花架子。所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武藝這種東西,說穿了來來去去就那幾個架勢,多看,多練,自然就入了道。就好象是學寫字,所有的字不外是上下、左右、全包圍、半包圍結構,所有的筆畫也不外是橫豎撇捺點無項。”

說話間,又打了衛回六七棍,牛皋哈哈大笑:“衛莊主,得罪了,等下我請你吃酒。”

“好,說得好。”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

接著是牛皋的兩個手下驚呼:“楊小娘子,你不能進去,讓小人先去稟告。”

楊小娘子的聲音中帶著不悅:“一個小小的隊正,通報什麽,憑大架子?”

牛皋忙跳出棍圈,將棍子扔到一邊,拱手笑道:“原來是楊小娘子,卻不知道今日造防,所為何事?”

他心中提高了警惕,先前自己將楊細妹得罪到死,估計這小娘子是來尋晦氣,這可如何是好?

楊細妹:“鐵柱,你隨我來。”

“是,楊小娘子。”

於是,牛皋就隨著細妹走了一氣,就走到連雲寨的一出山崖邊上,站住了。

看到下麵的深崖,牛皋心中一凜,尋思著等下翻臉怎麽殺了這小娘子,將她的屍體拋下崖去,然後又該如何推脫關係。

突然,楊細妹從路邊折下一根斑竹的竹枝,在腳下的沙地上飛快地寫下了一個字。

這正是一個靖康的康字,細妹本沒有任何書法功底,字自然是叉手叉腳,難看到了極點。最要命的時候,所有的筆畫都擠在一起,快分不清楚了。

正當牛皋茫然不解的時候,細妹柔柔地說:“鐵柱大哥的字寫得真好,我雖然不懂,可不知道怎麽的,看了就覺得心中歡喜。這個康字我寫了半天,也隻能寫成這樣,你……覺得如何……。”

這個時候的她,臉蛋紅撲撲的,神情又是期待,又是羞愧,煞為可愛。

牛皋這才想起,她其實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忙道:“楊小娘子這字還是不錯的,有些東坡居士的味道……”見她不明白,就說:“東坡居士就是蘇軾蘇子瞻。”

“啊,蘇子瞻啊!”細妹更是歡喜。

牛皋本來想隨口恭維她幾句了事,見她如此可愛的模樣,促狹之心一起,不禁道:“我以前也見過蘇大胡子的真跡,其實,在神宗朝的時候,蘇軾的字雖然名氣很大,可還是有很多人不以為然。比如黃山穀就經常當著他的麵諷刺說蘇子瞻的字又黑又大,叉手叉腳如田舍翁,多肉無骨,謂之墨豬。”

“啊……你在笑話我的字……”楊細妹柳眉一豎,然後臉就紅了,訥訥道:“我以前又沒學過……鐵大哥真是淵博啊……還請教……”

牛皋接過她手中的竹枝,一不小心,就碰到她的手指,感覺到那柔軟的溫潤。

細妹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觸電般收了回去。

牛皋那著竹枝在地上劃著,說:“這個康字筆畫多,初學寫字的通常不容易處理好筆畫和筆畫之間的關係,不知道什麽地方該疏什麽地方該密……其實,書法一物,講究的是密不通風,寬可走馬……初學的時候,也不寫太多,字也別寫小了,核桃大字最好……還有,多讀貼,看看古人是怎麽用筆的。”

“恩,我已經叫幺哥派人卻尋字帖了,鐵柱大哥的字自然是極好的,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寫個帖子,也好每日臨摹……”楊細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不可聞。

牛皋:“沒問題,等下我寫一本,叫人送到你那裏去。”

……

回去之後,牛皋磨了墨,提筆想了想,就隨手寫了一篇《洛神賦》叫手下送到細妹那裏去。

其實他的書法也是普通,隻不過讀的帖子多了,比起鄉下那些沒有見識的私塾先生窮秀才多了許多氣韻和骨力。

這次突然來了興趣,感覺自己今日寫起字來狀態極好,這篇三國時曹子建的美文寫得分外地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