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各方(八)

安陸城外,潢水邊上。

秋風已起,吹得人一個哆嗦。

在南方,草木卻還青著。早有人沿河燒了幾十堆篝火,紅色的火苗舔著天空。

背嵬軍兩千條漢子都**著上身,隻穿了一條褻褲排著整齊的隊形,靜靜地立在河邊。部隊原本隻有五百來人,擴軍之後變成兩千,新加入泗州軍的士卒都是這幾次戰爭中抓捕的俘虜。嶽雲一向霸道慣了,戰後整編,率先下手,將俘虜兵中身體健壯的、有作戰經驗的老卒可勁地朝自己這邊薅。其中,竟有大量的西軍老人和當初宗澤留守司訓練出來的健銳。

別的將領惹不起他,敢怒而不敢言,隻得忍了。

隻見,眼前這兩千人馬都一水的一米七十以上,整齊劃一,肌肉飽滿,皮膚閃爍著黝黑的光澤。在他們身上,還有著橫七豎八的刀劍傷痕,在河邊一立,有肅殺之氣鋪天蓋地而來。

嶽雲看了手下一眼,喝道:“直娘賊你們聽好了,這次我軍能夠去湖南討賊,是爺爺費盡力氣、好話說盡,又付出許多代價才爭回來的。某在軍使那裏給你們爭的時候,還有人說你們背嵬軍說是軍中第一精銳,可這一年來卻沒有立下什麽功勞,還比不上人家吳憲法。”

“還說,幹脆將勝捷軍改名為背嵬,咱們改成勝捷軍好了!”

“直娘賊,丟人啊,丟人啊!”

“你們說說,甘心嗎?”

一個士兵吼道:“不甘心!”

“甘心嗎?”

所有人都大吼起來:“不甘心!”眼睛都紅得像血。

嶽雲將雙手朝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接著喊道:“這次我為你們搶去湖南的差使的時候,還有人說,你們背嵬軍都是北方人,不會劃船不會遊水。湖南那邊盡是河流湖泊,一群旱鴨子過去不是送死嗎?直他娘的,不會,咱們還不能學嗎?聽我命令,都給老子下水學。三天之內,學不會的都給老子滾蛋,我背嵬軍不養廢物!”

說罷,就走到篝火前,將身體前俯,任由火苗子舔食著自己的胸膛。

兩千人都圍到篝火前,撲哧聲中,有胸毛被燒出焦味,男人的氣息在秋風中回**。

須臾,等到大家都將胸口烤熱,身體變得通紅,嶽雲率先撲進水去,大喊:“目標,河對岸,背嵬之士,有進無退!”

“背嵬之士,有進無退!”

兩千人同時撲下水去,攪起一叢叢大浪,所有人都咬牙朝前猛劃。

寬闊的大河頓時變得渾濁,在水麵上,早有十幾條水軍的小船來回穿梭救助嗆水的士卒。

在一條不住顛簸晃**的小船上,嚴曰孟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水花淋濕。他冷得直打顫,苦笑:“這個應祥將軍啊,對敵人狠,對自己人更狠,他心中是憋了一口氣啊!”

“這次去湖南,也不知道湖南要被他攪起什麽樣的腥風血雨!”

在鼎州城中,陳蘭若的居所。

剛進院子,一個丫鬟忙迎了上來,手腳麻利地幫陳蘭若卸著身上的鎧甲,口中道:“將軍,這天突然冷下去了,你穿得如此單薄,仔細受了涼,快快快,快加件衣裳。”

陳蘭若:“卻是不冷,我身子好,沒事的。”

“哎喲,將軍的衣裳還是濕的,是不是昨日淋了雨。”這個叫秋華的丫鬟連聲道:“怎麽這麽不注意保養身子,是的,將軍的身子是壯。可我聽人說,這女人的身子再好,可在氣血上先前就有不足。尤其是每個月那幾日,若是受了涼就要落下病根。年輕時不知道,等到一過四十,就會發作,還是小心些好。”

“沙場廝殺,有今日沒明日,將來的事情誰管得了呢!秋華,你小小年紀懂得的還真不少啊!”陳蘭若哼了一聲。

這個叫秋華的小丫鬟生得眉眼周正,她本是這家宅子的主人的妾生子,能識文斷字,也算是出身於書香門地。李成軍屠她全家的時候,陳蘭若恰好過來號房子,見她可憐,就留在身邊侍侯。

小丫頭感激陳蘭若的救命之恩,對自己的主人也是忠心耿耿。

她以為陳蘭若是在說自己小小年紀,盡想些不正經的事情,頓時羞紅了臉,赧顏道:“將軍,當初這宅子裏有幾十個女人成天住在一起,那些事兒我自然是曉得一些的。將軍,快換幹衣裳。”

給陳蘭若換好衣裳之後,她又將陳蘭若的頭發解散了,用一張幹毛巾不住的揉搓著。一邊搓,一邊埋怨:“將軍也實在是太不懂得愛惜身子了,你看看你這頭發。兩個月前,又黑又順,叫人見了都忍不住要摸上一摸。可現在,尾子都焦枯開叉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了。”

“頭發長了,都會開叉的,等下你拿了剪子幫我鉸一小截下來。”陳蘭若淡淡道:“我一個帶兵廝殺的大將,風裏來雨裏去,自然要顯老。若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士卒們心中不敬,還怎麽打仗?”

秋華幫陳蘭若擦幹頭發,又挽了起來,準備用一個玉梳子箅上,聞言小心道:“女人家總歸是要嫁人的,怎麽能不愛惜自己,打仗又不可能打一輩子。”

陳蘭若苦笑:“嫁人,我可沒這個心思,誰看得上我這個殺人無數的魔星。”

“什麽魔星,我家將軍可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個呀!。”秋華道:“我聽人說王道思將軍下個月就會帶兵來鼎州,阿彌陀佛,這些好了,將軍總算可以一家團聚了!”

“你說什麽?”陳蘭若猛地轉頭,狠狠地看著秋華,眼睛裏全是凶光。

她一頭如雲的烏發也披散下來,咬牙切齒:“好好做你的事,別亂嚼舌頭!找死也不是這麽找的,別以為我不願殺你!”

這一聲嗬斥帶著顫音,竟顯得無比淒厲。

秋華什麽時候看到過她像今天這般模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將軍,將軍,饒命,饒命啊!”

直磕得額角頓時青腫一片。

正在這個時候,裏屋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

“將軍……女公子哭了……”

陳蘭若怒喝:“你是個死人啊,孩子都哭成這樣,還不快去看看,真想死嗎?”

“是是是,我這就去看。”秋華忙站起身來,急衝衝地跑進屋去。

不片刻,就抱出來一個瘦小的也就幾個月年紀的嬰孩。

這孩子皮膚倒也白皙,就是瘦得厲害,估計也就十來斤模樣,小臉也就成年人一拳大小。

被秋華報在懷裏,小丫頭也不哭了,一邊吃著小指頭,一邊轉動著點漆般的小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著陳蘭若。

“哦哦哦,寶寶,寶寶,看看誰來了,是娘親,快叫娘親啊!”秋華輕輕搖晃著小丫頭,目光中全是愛憐:“快喊啊。”

陳蘭若哼了一聲:“幾個月大的孩子會說話嗎?”

秋華一邊哄著孩子,笑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生而知之的天才的,將軍你想,我們家寶寶是什麽出身。她有你這麽一個國色天香的娘親,還有一個英雄蓋世的爹爹,還能笨了去。將軍你看,寶寶這眼睛,這眉目,簡直就跟她爹爹一個模樣,將來說不定也是個大美人兒呢!”

陳蘭若聽秋華提起自己女兒的父親,心中突然惱了:“別提那人……你這混帳東西,你見過她爹爹嗎,憑什麽又說寶寶生得像他?”

“我也是聽軍中的人說的。”秋華笑道:“我聽人說呀,那個王道思王軍使年紀雖然大些,今年應該有二十九歲了吧,卻生得一表人才,是有名的美男子。”

“王道思什麽時候是美男子了,不過是普通相貌。也就身高臂長些罷了……”突然間,陳蘭若的思緒又回到了當初的平原陣,當初那一場血戰。想起那個笑起來就露出潔白整齊牙齒,說著話眼珠子就滴溜溜亂轉,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男人。

頓時癡了。

“誰說的,咱們寶寶這麽漂亮,她爹爹必然儀表堂堂。我聽人說啊,辮子軍孔彥舟的女兒孔二小姐就因為看上了王道思的英俊,一心要嫁過去。可惜啊,咱們寶寶的爹爹啊心中隻有將軍你,隻有他這個寶貝女兒,自然是不肯的。於是,得罪了孔彥舟,兩家這才狠狠地打了一仗。”

說著話,她將孩子遞給陳蘭若,口頭說:“寶寶,你娘親回來了,讓你娘親抱抱。”

陳蘭若平日間忙於軍務,很少回家,寶寶生下來一直都由秋華帶,母女二人也不親近。突然落到陌生的母親懷裏,寶寶小嘴一張,哇哇地大哭起來。

聽到秋華說起孔二小姐和王慎的事情,性如烈火的陳蘭若頓時惱了。

將孩子朝秋華的懷裏一扔:“哭哭哭,隻知道哭,你什麽時候才會長大,煩死了,拿走別叫我看到!”

說著話,眼眶禁不住微微發紅。

……

秋天的冷霧實在太濃,到了午間竟然還沒有散去。

微風一吹,團團白色的霧氣在院子裏滾動,直如洶湧的波浪一般。

陳蘭若換身一身短打扮,手執一長一短雙刀立在庭院裏。

她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如同猿猴一般躍處。

頓時,兩團亮光將眼前的濃霧扯得粉碎。

“掃似疾風斷落葉,渾然一氣削魂誌;鬥轉星移防後身,密雲布雨破合圍。

劈似猛虎撲單羊,以身催刀天下雄;身隨力動如強弓,開天辟地一瞬間。

撥似輕燕點水過,纏鬥當中出巧力;腕如靈蛇取動脈,隻需一擊定勝負。”

聲音鏗鏘有力,滿院都是刀氣的呼嘯。

但是,屋中又傳來嬰孩的啼哭,一聲聲,摧肝腸。

陳蘭若心神一**,手中的雙刀失去控製,“奪奪”兩聲紮在牆壁上。

一長一短兩刀劇烈顫抖,刀柄相互磕擊,“篤篤”聲連綿不絕。

她靜靜地看著前方,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繼爾,竟是泣不成聲。

秋華驚慌地抱著孩子出來:“將軍,你怎麽了?”

陳蘭若一把抱住她和孩子:“我家那賊漢子要來,我們一家終於要團圓了。”

冰冷的眼淚一滴滴落到寶寶臉上。

說來也怪,寶寶不哭了,反張著小嘴咯咯地笑著。

秋華眼睛裏全是淚水,笑道:“將軍,寶寶,王軍使要來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陳蘭若:“寶寶,我對不起你,當初娘就該用盡所有手段把你爹爹留下的。既然上天再給我這個機會,我不會再錯過的,我向你發誓!若違此誓,叫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就是這樣的稟性:沒有愛,隻有死!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