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王

到平原鎮淮西軍府庫被圍困的第四天,援軍還沒有來。

這也是王慎穿越到南宋的第五天。

在這五天之中,他時刻掙紮在生死線上,一刻不得休歇,精神上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作為一個心誌堅強的現代人已是如此,更別說那些輜重兵了。

零傷亡的戰鬥極大的鍛煉了部隊,往昔這兩百多人要麽是後勤垃圾部隊,要麽是老實敦厚的民夫。經過四天的鏖戰,精氣神如同一把剛磨礪出的寶刀,煥發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全然沒有當初的唯唯諾諾,懦弱膽怯模樣。

如果再經曆過幾場這樣的血戰,說不定還真鍛煉出一支精銳來。可見,軍隊是一支需要不斷用戰鬥和勝利來喂養的猛獸,否則,即便是猛虎也會變成家貓。

隻是,人力有時而窮,神臂弓弓力極大,射程遠,穿透力強,單靠雙手根本沒辦法上弦。在使用的時候需要用腳蹬在頂端圓環,用腰力開弓,還得使用杠杆和滑輪原理。

三天不間隙的戰鬥下來,士卒中不少人的手指都被弓弦割破了,纏上布條子,有人還疼得直不起腰了。另外,超過三十具弩機因為使用過度而損壞。

物質上的問題都是小事,王慎和陸燦當初承諾隻需要守住府庫一天,援軍就回到來。現在都是第四天了,酈瓊的主力還沒有到。士卒發現這場零傷亡的戰役甚是簡單,簡直就是娛樂性極強的遊戲,一個個都打得興高采烈。

這幾日王慎的手段他們是見識到的,對於這個統軍大將有一種盲目的信任甚至是崇拜。覺得隻要有王副指揮使在,大家就傷不了死不了,敵人就算再多,獲取這場勝利也不難事。

但怕就怕他們回過味了,士氣崩潰甚至起了內訌。

兵法上說,不守無援之城。如果沒有援軍,即便守軍戰鬥力再強,終歸是一個死字。

士兵們還好,性格暴躁乖戾的穀烈臉色越發陰沉,如同頭頂的積雨雲,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雷霆爆發。好在這家夥也知道現在和王慎鬧毫無意義,經過陸燦的勸解,隱忍不發,讓王慎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賊軍在陣前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每次戰鬥結束,就有士卒衝過去在死人身上摸索財物,大家都發了一筆小財。打到後來,隨著屍體開始腐敗,滿天的蒼蠅無時不在,臭氣熏得人眼淚直流,大家再沒有那個心思。隻得用麻布蒙了口鼻,主動派人過去和賊軍接洽,讓他們派人過來收斂屍首。

賊人估計也是被臭得不行,況且陣前堆了這麽多屍體也影響進攻,每日傍晚就會和輜重營休戰半個時辰,掩埋死去的同伴。

雨還沒有下來,已經大半年沒下雨了,夏日的炎熱積累的大量的水氣,天上的烏雲更黑,空氣依舊凝滯不動,如同巨石壓在王慎心中。

“援軍怎麽還沒來,平原鎮可是淮西軍後勤補給線的樞紐,一旦被李昱截斷,楚州那邊就要缺糧了,淮西軍主力也會軍心不穩。酈瓊竟然聽之任之,難道他不怕劉光世的軍法?沒道理的,沒道理的……”

王慎雖然有著穿越者的先知先覺,但這場戰役在史書上隻不過寥寥一筆帶過,況輜重營不過是淮西軍中一個小小的戰鬥單位,手頭情報有限。整個淮西、淮北戰場對於他來說,就好象是被頭頂這些烏雲掩蓋了。

“如果酈瓊還不來,這裏守不了多久的。到那個時候,難道我真要死在這裏?”他麵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我死了不要緊,可惜安娘和嶽雲……”

他不敢再想下去。

“呱呱……”血腥味除了引來大量的蒼蠅,也引來成群的烏鴉。這些扁毛畜生不斷落到府庫屋頂,然後又不斷飛起,叫得人將心都糾緊了。

除了烏鴉,還來了一隻金雕。那渾身金黃色的畜生停在遠處的栓馬柱頂上,冷冷地看過來,就好象是在看一個死人。

王慎實在忍受不了這冰冷的眼神,提起弓,對著它就射了出去。

那隻雕兒也是知機,見王慎手一揚,猛地躥到蒼穹飛遠。

“道思箭術高明,每矢必中,今日怎麽落了空?”陸燦走過來,他一身髒得厲害,兩腳的布鞋早已經被順著地勢流來的人血沁成了黑色,走起路來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有細微的黑色粉末落下。

王慎苦笑:“沒勁了呀!”

“是的,大家都累了,沒多少力氣了。”陸燦輕輕歎息:“守軍還沒到,看來是沒指望了。”

王慎心中苦澀,閉口不語。

陸燦用兩人才能聽到聲音,說道:“這都四天了,看樣子酈瓊是不想發兵的。我們殺了他的外甥易傑,酈瓊是要通過賊軍的手借刀殺人。平原鎮何等要緊,他為了私仇竟然置大局於不顧,小人!”

王慎猶豫:“要不……”

陸燦搖頭:“不能撤,一撤就是全線動搖。到時候,劉平叔的軍法須饒不了我。道思,知道你剛到平原鎮那日我為什麽要殺你嗎?”

王慎:“自然知道,若是叫輜重營士卒知道李昱大軍來襲,必然士氣動搖,府庫也保不住。平原鎮一丟,淮西軍被抄了後路,這仗也沒辦法打了。”

“是的,委屈道思了。”陸燦一臉的愧疚:“好在咱們已經守了四日,就算酈瓊要害我等。賊軍這麽大動作須瞞不了劉平叔,想來楚州那邊也有了應對之策。是的,咱們或許都會死,可也值了。”

說到這裏,他一臉的嚴肅:“人生百年,草木一秋,任何人都是要走的。與其老於病榻,還不如轟轟烈烈一場,如此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道思,能與你這等豪傑相識,不亦快哉!”

說罷就伸出手去。

王慎和他一握手,就看到陸燦眼睛裏有晶瑩的淚光閃動。

心中突地一酸,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湧上來。

大聲道:“子餘,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天上那隻大鷹厲聲長嘯,伸展著長長的翅膀乘著夏末的熱風在戰場上的天穹裏盤旋滑翔,如同飽經戰火的大旗。

金雕還在天空飛翔,一路向西。

大約滑行了十裏地,有冷風襲來,上升熱氣流猛地消失。

前麵是一道高高的土埂,長約數裏,突然從一片平整的土地上橫亙而起,不用問,自然是早年間修築的引水渠道。

正是一個合適的休息場所,大鷹看準方向,緩緩朝水渠頂降去。

就在這個時候,在高高的水渠後麵,它的鷹眼眼簾中突然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

至少有五百人,都是精壯大漢。他們都整齊地坐在地上,四四方方,如同一個巨大的豆腐塊。

在大漢身體左側放著一個鎧甲包,在右側則是一匹正跪在地上休息的戰馬。

一根根馬槊插在地上,密密麻麻,槊上的槍刃閃閃發光,連成一片金屬的森林。

不用問,這是一支精銳到極處的騎兵部隊。沒有人說話,隻風聲呼呼從水渠上刮過。

比槊上槍刃更亮的是士卒們的眼神,聽到鷹唳,三百勇士同時抬起頭來。

仿佛被無數利刃刺中身體,金雕的身體在空中一晃。它意識到危險,再不敢停留,一拍翅膀,驚慌飛遠。

水渠上有一顆大樹,同下邊剽悍的士兵們不同,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在樹下,一臉焦急地看著遠方。

在他身邊,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卒也是同樣的表情。

“怎麽還不回來,怎麽還不回來,荒唐,太荒唐了……”文士不住地搓著手,自言自語:“若是天王有個好歹,我該如何交代,如何交代啊?”

前麵坡上的長草猛地一動,兩個衛兵同時抽出步弓,搭上箭大喝:“什麽人,出來!”

“是我。”有聲音在草叢中傳來,雖然不大,卻異常渾厚,直震得人心血浮動。

“天王!”不但兩個衛兵,就連那個文士也都驚喜地叫出聲來。

“我回來了,哈哈,讓你們等急了。”長草向兩邊分開,從裏麵走上來汗淋淋三人。

這三人都是衣衫襤褸,手提木棍,做農民打扮。

為首那人大約四十出頭,身材不高,也就現代社會一米七十左右。也不像水渠下的騎兵們那樣壯實。不過,他雖然瘦,卻不弱。赤著的胳膊上全是肌肉,看起來如同鋼筋鐵骨一般。

文士急忙從衛兵手中接過一襲長衫朝那個中年漢子身上套去,口中不住道:“天王,糊塗啊!你是何等千金之軀,如何能學人當細作,混到李昱軍中。兵凶戰危,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我,我又該如何向大家交代?”

說著話,聲音竟是哽咽了。

那個叫天王的人穿好衣衫,抹了一把額上的熱汗,笑道:“陶子思,你少跟死了爹娘那樣,俺李成可不吃你的馬屁,什麽千金之軀,我又算得了什麽。對了,以前還做過大宋朝趙九趙官家的招捉使,至於現在嘛,就是個反賊。”

那個叫陶子思的人見李成大大咧咧自承是反賊,神情尷尬:“天王,這個這個……你是一軍軍主,你如果出了事,這麽多袍澤弟兄也沒個著落。”

“死不了,能殺我李成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就算被他們發現我是何許人,難不成就憑那一萬蟊賊也能留住我?”李成豪氣幹雲地大笑,又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塊石頭上,接過陶子思遞過來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氣:“爽利!”

陶子思忙道:“是是是,天王乃是不世虎賁,些須李昱賊子就算識出你來,又能怎地?如何?”

李成將茶碗遞給陶子思,一拍大腿:“有意思,這一仗直他娘有意思,開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