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八章無分族類,無分畛域

鄴,夜。

五部大都督劉淵宅邸。

客人掀開帽兜,劉淵一怔,認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文昭!”

王彰,前參成都王軍事,後參衛將軍軍事,現在嘛——

衛將軍變成了太子兼監國,王彰的頭銜變成了啥?

還有,王彰是東部人,也即是說,與劉淵同族——都是匈奴人。

先不說王彰,先說劉淵——他咋把家搬到鄴了?他不是質子嗎?可以隨便出洛的嗎?

正因為他是質子。

前文說過,成都王入洛,大大折騰了一番後,凱歌旋鄴,同時,將中書省也搬到了鄴,如此一來,中央政府最重要的兩個決策部門——丞相府、中書省都擺在了鄴,造成了南洛北鄴兩個政治中心並存的奇葩局麵。

這個局麵,在成都王,不是暫時的,程太妃和孟玖,都不喜歡洛陽,惑於這兩個最親近的人的口舌,成都王打出了這樣的算盤:登基之後,長住於鄴——以鄴為行在,遙控洛陽。

諸夷的質子,以劉淵最為重要,因此,返鄴之時,成都王將他帶上了,安置於鄴——是個就近監看的意思。

王彰微笑,“聽說丞相穎承製拜元公為冠軍將軍、監五部軍事,彰特來賀喜!”說罷,長揖到地。

天子已經下詔討成都王,“天子詔”啥的,肯定是拿不到的了,所以,用了個“承製封拜”的名義,不過,理論上,成都王確實還沒失去這個權力——天子雖詔討成都王,卻沒有明確免除他的丞相之職,更沒有剝奪他的爵位。

劉淵已經鎮定下來,歎口氣,“什麽冠軍將軍?虛名耳!之前,不是就給過一個什麽建威將軍嗎?唉,都差不多!”

“‘冠軍將軍’或為‘虛名’,‘監五部軍事’恐怕就不是‘虛名’了罷?”

劉淵微微一怔,隨即“嗬嗬”一笑,“請茶!請茶!”

二人分賓主落座,劉淵一麵替王彰斟茶,一麵微皺眉頭,“文昭,你的膽子,還真是不小!你是成都得之而後快的人,竟然——”

打住。

前文說過,成都王夷二陸三族,王彰激憤,留書拂袖而去;信上的話,言辭激烈,被成都王視為叛逆,遣人追捕。但王彰在幾個神秘人的協助下,連兜了幾個圈子,甩掉追兵,最終到了伊闕,入衛將軍之幕。

王彰含笑,“總不成,元公拿我去向成都請功?”

劉淵冷笑,“笑話!”

王彰正色,“夤夜入鄴,自然風險不小,不過,為元公三族安危、乃至為五部舉族存亡,彰不得不有此一行!”

劉淵目光一跳,“文昭,你這個話,我聽不大懂。”

王彰凝視劉淵,“元公本已是五部大都督了——”

頓一頓,“我聽說,成都之所以更進一步,以元公為冠軍將軍、監五部軍事,是有人向成都進言,要元公赴左國城,‘還說五部,以為外助’?”

劉淵眼中,倏然精光大盛。

隨即目光微垂,但並不否認,隻是沉吟不語。

左國城,位於西河國離石縣,南匈奴內遷,於離石建左國城,以為單於廷;曹操分南匈奴為五部,左國城為左部帥駐地。

也即是說,左國城算是五部匈奴的“首都”了。

王彰點點頭,“元公既不置可否,那就是真的了——”略一頓,“彰請教,這個‘有人’,到底是哪一位?”

劉淵幹笑一聲,“文昭,你以為,此吾之自薦?你誤會我了——這是孟玖的主意!”

王彰再點頭,“嗯,目下,鄴人心惶惶,孟玖這個主意,是效楊駿之故智嘛!”

所謂“楊駿之故智”,請參考本書第三十一章《我特麽犯了一個大錯!》。

“不過,不曉得元公想過沒有,楊駿施此計,元公或能拿到一道天子詔;成都施此計,天子詔卻是一定拿不到的——”

略一頓,“如是,元公乃至吾五部上下,便盡為‘助逆’了!”

劉淵輕笑一聲,不說話。

“或者,‘有人’之中,孟玖之外,尚另有其人?”

言下之意,你自己其實也是很想介麽幹的,對吧?

劉淵開口,慢吞吞的,“文昭,有人說過這樣一段話——嗯,這個‘有人”,真不是我——請你賞鑒,說的有沒有道理?”

“元公賜教。”

“有人說,‘自漢亡以來,我單於徒有虛號,無複尺土;自餘王侯,降同編戶,而晉人……奴隸待我!今吾眾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手受役,奄過百年?’”

頓一頓,“彼人還說,‘左賢王英武超世,天苟不欲興匈奴,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複呼韓邪之業,此其時矣!’”

左賢王就是劉淵,他的職號是“雙軌製”,左賢王是用於匈奴內部的職號。

王彰點頭,“有道理!”

劉淵眼中灼然生輝,“那——”

“我說‘有道理’,是說以前;監國遹當國,這個話,就沒有道理了!”

劉淵目光一跳,“怎說?”

“監國遹親口對我說過:以後,境內四夷,一律編戶齊民,與華人無二;其中英俊,一般的舉秀、孝,擢於朝堂,亦與華人無二!”

“一句話,真正做到無分族類,無分畛域!再不扯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了!”

“也不再玩兒什麽質子的把戲了——如元公者,量才任使,該牧民的去牧民,該領兵的去領兵,該參機樞的參機樞!”

劉淵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元公不相信?”

“非敢質疑於監國,隻是……確實突兀了些。”

“好罷,日久見人心!”

頓一頓,“既如此,先不說‘信’,先說‘力’好了!”

“力?”

“左國城之眾,不過二萬;舉五部之全力,亦不能過五萬——元公真以為,以此區區之眾,便可挑翻偌大一個晉,‘複呼韓邪之業’?”

劉淵不說話。

“成都上下鬆懈,兵力雖眾,或不在元公眼中,可是,監國遹呢?”

劉淵淡淡一笑,“監國遹的兵力,似乎也沒有多少罷?”

頓一頓,“薄城之夜,城外炬火雖多,但似不無刻意張大聲勢之嫌?石超昏天黑地,不辨所以,我呢——”

再輕笑一聲,打住。

王彰冷冷說道,“石超的眼光,自然比不得元公!可是,我怕元公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二?”

“孟叔時已完成了五萬雍秦精兵之整編,元公知否?”